他在那个时候,的确想让燕玉尘转世投胎。但这就像做包子不得不和面、揉面,不得不剁馅调味。
因为有这一道流程,避不开,所以只能去做。
看着燕玉尘死,称不上“高兴”。
“洛泽。”南流景低声问,“你为什么高兴?”
洛泽看他的视线堪称古怪,半晌又化作嘲讽,几乎好笑:“你在想什么?”
洛泽冷嘲:“你莫非觉得……你在意他,我心生不甘,才故意除掉他?”
南流景摇了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不会。”
洛泽对他,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还不至于因为他在意一个凡人,就这样涉险,不惜妄瞒天道以身入局。
他们两个在千年前,的确很要好,很亲密无间。
但那样的关系,就像九天之上不落尘埃的慈悲一样,之所以圆满,是因为圆满本来也不难。
不难的事,没人不愿去做。
明明知道艰难,知道痛苦不易,跌了不知多少次,头破血流还要爬起来去做的……是傻子。
是不开窍的顽石。
是人间供奉的仙。
“你害怕他。”南流景轻声问,“是吗?你怕再不动手,就收不回这一魄了。”
燕玉尘比他们更像是人间的仙,那些功德,那些纯粹的、不懂掩饰的感激,喜爱。
……那些用“洛泽”这名字没用,用燕玉尘的名头才能聚拢的香火。
洛泽其实一直都清楚,一直都恐惧,也一直都自欺欺人,死死咬定这只是自己的一魄。
在某一瞬,南流景看见洛泽眼底的神色,冷厉得堪称狰狞。
洛泽像是想杀了他。
可洛泽没这么做,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那些看不见的、爬蔓似的细细锁链,同样钻进洛泽的经脉。
更多更杂,有些漆黑无光,有些殷红似血。
洛泽的脸孔变得煞白,由错愕到惊惧,他拼命以仙力斩断这些锁链,每斩断一条,就有更多冒出来。
每斩断一条,就有短暂的因果化成薄雾,薄雾之中,幻出虚影。
南流景定定看着那些虚影。
燕玉尘活着的时候,他从未留意过,自己是怎么对待燕玉尘的。
因为在他心中,和一个傻子相处,不用那么在意……反正燕玉尘不懂,不明白,就算特地说什么做什么,燕玉尘也无法理解。
现在看来,不懂、不明白的是他。
自以为运筹帷幄的摄政王,一切尽在棋局中,将养护那残魄的金光醉,掺在小皇帝常喝的补药里。
金光醉是天酿仙酒,滋养仙魄妙用无穷,肉体凡胎却受不住,稍多服用就会将经络活活撑裂。
故而对人来说,这是穿肠剧毒。
南流景自己都忘了,原来他也醉在这仙酒里过。
原来神仙醉沉了也会说胡话,也会把心里的事倒出来,颠三倒四地追问燕玉尘,想要怎么死。
这其实也没什么。
毕竟燕玉尘从小就知道,自己有天要死,要把残魄还给仙人。
有借有还,天经地义,燕玉尘并没有不情愿。
不情愿的是他,恐惧这一天的是他,越来越不想杀燕玉尘,开始后悔喂这傻子喝金光醉的是他……可他不能不救洛泽。
幻象之中,醉昏了头的他形容狼狈,一只手死死扯着眼前的顽石,逼燕玉尘承认:“你想的,想转世,是不是?”
十世轮回,走到这一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洛泽魂飞魄散。
小皇帝坐在榻上,眼瞳乌黑安静,看着跪在眼前的摄政王。
南流景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狼狈、这样丢人的时候,燕玉尘静静坐着,清明干净,衬得他更不堪。
情愿死和想死是两码事。
就像燕玉尘不想做皇帝,但为了救他,情愿去做。
做了皇帝的燕玉尘,不想每日吃力学习那些枯燥的政务,但为了天下百姓,也情愿学。
埋头苦学的傻子皇帝,学到背不下也读不进,用手重重砸几下脑袋,继续读,继续背。
……燕玉尘原本不必过这种日子,他有兄长,有手艺,能蒸人人爱吃的包子,是人们都喜欢、都感激,想摸一摸脑袋的神仙娃娃。
小皇帝被困在宫中囚笼,被摄政王扯着逼问,是不是想死,想转世,想去来生。
小皇帝看着他,用手轻轻摸他的头顶。
乌润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那是双温柔过头的眼睛,
燕玉尘慢慢摇头。
第84章
南流景被按在地上。
洛泽死死扼着他, 胸口起伏不定,瞳孔隐有赤色。
“你做了什么?”洛泽寒声质问,“为什么会这样€€€€你对我做了什么?!”
为什么会有锁链, 为什么斩不断?
为什么斩不断?!
南流景看着眼前狰狞身影, 吃力摇头。
他什么都没做……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
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他不敢亲手杀燕玉尘, 却在叛贼张弓搭箭时袖手旁观, 他对自己说转世投生对燕玉尘好,仿佛这样就能抵消心底的慌张。
他再三对自己重复,燕玉尘命数如此, 这一世本就该是这样。
这一道残魄,天生就该当皇帝, 就该死在反叛的贼人手上,就该早夭,将残魄还给洛泽。
于是他什么都不管。
他什么都不管, 宫变的那一日是端午, 他其实知道燕玉尘做了粽子, 他也答应要带燕玉尘去山上采菖蒲,做驱五毒的香囊。
小傻子比哪天都高兴, 书也少读了半个时辰,一早就换好了衣裳, 守在窗前等。
南流景被洛泽掐住喉咙, 他的脸色变得灰白, 却不知是对着谁。
……那一天, 倘若燕玉尘不守在窗口等, 是不是就不会被那白羽箭轻而易举,一箭便索了命?
要杀燕玉尘的是洛泽, 可让燕玉尘做皇帝的是他,让燕玉尘被一箭穿胸的是他,定住那残魄,叫洛泽轻易收走的也是。
如今因果已成,人人皆在局中,不论情不情愿,逃不脱了。
洛泽面色莫测,盯他半晌,一言不发起身便走。
袍袖拂过,染了血迹泥泞,被南流景用力扯住:“你要去什么地方?”
“与你无干。”洛泽冷声说,“要我留在人间,我宁可魂飞魄散。”
南流景死死扯住他不放:“你不能再动燕玉尘。”
洛泽嗤笑一声,甩开他那只手,瞳底阴郁之色流转,竟隐隐透出黑气。
“洛泽!”南流景咬了咬牙,“你沾了太多因果,不能再越陷越深。你再去伤他,就真回不去天上了……”
洛泽化纵地金光扬长而去,没了影子。
南流景被余威震开,重重跌在地上,呛出口血,视野里渐渐浮出个人影。
……
并不叫他意外的人影。
南流景看着负手而立的新帝,他抹去淋漓血痕,吃力扯了扯嘴角:“……这也是陛下算好的?”
新帝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俯身将他搀起,温声道:“舍弟的香火功德,想必国师已取回来了。”
南流景错愕抬眼,盯着眼前这神色恭谨的人间帝王,寒意透骨而出。
……不是因为新帝说错了话。
恰恰是因为这话说对了。方才洛泽怒急攻心,对他动手时,他确实趁着稍纵即逝的机会,做了这件事。
与洛泽对话时,南流景的确暗中设法……取回了本该是燕玉尘的功德香火。
这是唯一的办法,不只是为了燕玉尘,也是为了洛泽。
倘若再这样执迷不悟,洛泽做的事,天道也难容,就不止是成不了仙、回不了天上那么简单。
只要有机会,南流景一定会这么做€€€€新帝清楚这一点,于是给他机会,让他与洛泽见面,耐心在一旁等。
这样的耐心,像是冰冷的绳索,缓缓套上他的脖子。
……
这三年来,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出,新帝原来有这样的手段,原来做着这样一番谋划。
偏偏这绳索他挣不脱。
南流景没在新帝身旁看见残魂。
在这一瞬溢出的恐惧,比他以为的更甚,南流景用力攥住新帝手腕,厉声问:“他人呢?你把他看到哪去了?!你可知洛泽€€€€”
这堪称仓皇的质问,在看清新帝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诮时,尽数卡在他的喉咙中。
新帝不紧不慢,等他沉默,才缓声道:“舍弟累了,在休息。”
残魂力量不足,连形态也无法一直保持,在六哥怀中睡了没多久,就渐渐涣散,又变成一团聚不起的鬼气。
这一团鬼气,如今藏在那枚石佩里,被新帝随身护着,很安全。
不会被人打扰,不会被人骗,也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