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人受得了,和一个时时刻刻都在计算、清楚自己一切信息甚至隐私的半人半机器在一起。
客厅里,光线忽明忽暗。
系统还在电脑前,看那枚记忆芯片记录的画面。
芯片几经转手,大概在中途出了故障,画面全是乱序的,并不按照时间顺序排列。
地下世界错综复杂的管道里,黑眼睛的青年被反绑着手臂,蜷曲在冰冷的污水里,喉咙被切断声带,身体在药剂的刺激下痉挛,眼睛却还平静。
平静,和医院里一样的平静,好像感受已经是能关掉的模块。
“怎么还不回话?!”耳机滋滋的电流杂音里,催促声越来越急,“要不要派个人,去他那边看看?”
“他有办法,用不着操心他。”又有人说,“给别人算的轨迹不一定准,给他自己算的,可没见他出错。”
“这回有意外成分,也不能全怪他……克洛要是没擅自脱队,回去找丢了的项链……”
“那是你不知道,他以前演算的轨迹,就是能精准到包含所有意外,准得人发毛。”
“对,说句心里话,想想就浑身不自在,早就不舒服了……”
……
画面晃动,毫无预兆的拥抱满满当当,视野跟着旋转。
“好样的€€€€太棒了!”有人大力拍他的肩膀,把视野的主人拍得摇摇晃晃,“多亏你算准了,就知道你肯定能行!”
“肯定行啊,这可是咱们的大天才!”
“能算得这么全,什么意外都不怕,这回咱们再不怕出事了。”
“以后就在一块儿,我们所有人,谁都不能少!”
……
画面的视角不停切换,偶尔又回到第三视角,回到漆黑的钢铁丛林。
黑眼睛的青年裹着稍大的风衣,靠在角落,看着众人围着篝火热闹说笑,瞳孔映着一点亮色的火光。
……
阴暗潮冷的地下巨窟。
伤痕累累的“尸体”睁开眼睛,慢慢爬起来,摘下耳机,破开外壳,拆出一团细金属丝,缝住被豁开的身体。
脑内植入的中央处理器还在持续运转,他已经睡了近四十个小时,任务已经打了结束的红标,搜索资料显示,克洛被成功救出,送去了医院。
但疲惫并没有缓解,关节像是浇了铁水,稍一动弹,冷汗就把衣物泡透。
他坐了一会儿,想自己是谁,想该做什么。
任务结束了。
那么大概是该归队,该回家。
……
“不€€得慌吗?一直有双眼睛盯着你,你做什么都被监视。”
“知道就少招惹他,离他远点就行了……小心惹他生气,算出来条什么轨迹,让你吃大亏。”
“你看得出他生气?”
“看不出才正常,你看他眼睛就知道,高兴是装的,难过是装的,也不知道是人还是机器人。”
“说真的,改造身体我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往脑子里装中央处理器啊?”
……
黑漆漆的夜色里,一群半大孩子围着火堆,凑在一起取暖。
从垃圾堆里翻出的改造手册破破烂烂,借着火光,被一页页翻开。
“我们现在的实力太弱……得有人做这个‘轨迹预测者’,这样就能保护所有人,不会再有人掉队了。”
“那可得有个聪明脑袋,一般人想破头,也跟不上中央处理器的算力。”
“还得冷静,还得可靠。”
“还得特别厉害,至少什么都能看一遍就懂,看两遍就会……”
干净洁白的手探过来,把那一页拿走。
在泥猴子乱跑、满地脏兮兮小屁孩的贫民窟,这样的干净只此一份,其他孩子怎么也学不会提炼油脂,用草木灰和贝壳做肥皂。
他们全是些没人要的孩子,不知道身世,不知道父母,凑在一起,假装是家。
看见那只手,就有人眼睛亮起来。
一只接一只满是泥污的胳膊争先恐后过去,拉住同样干干净净的袖子:“阿忱!你也和我们一起走!”
“和我们一起走,以后有家了!”
“全在一起,大伙都在一块儿,谁跟谁都不分开,永远做一家人!”
有人不放心地问:“阿忱,往脑子里装东西,你怕不怕疼?”
单薄的少年站在风里,安静的黑眼睛弯一弯,摇摇头,把手放在一堆脏兮兮的手上。
……
往脑子里装东西,其实最疼。
因为只有这个不能麻醉,必须一直保持清醒,才能和中央处理器完美融合。
少年头上缠着纱布,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尽是冷汗,黑净的瞳孔像是被水洗过。
“阿忱,你梦见什么了?”趴在床边的人迫不及待问,“是不是梦见咱们以后特别厉害、特别威风,做最好的一家人?”
黑眼睛的少年静静坐着,隔了一会儿,弯了下眼睛,点点头。
不太一样,不过也差得不算多。
他梦见自己的死期。
第91章
……
庄忱从久违的梦里醒过来。
卧室依旧昏沉温暖, 冤大头的收货人坐在床边,灰色的眼睛藏在暗淡光线里,静静看着他。
庄忱问:“我睡过头了?”
“怎么会。”宋边霁按住他的肩膀, 力道不算重, 仅仅只拦下他打算起身的动作, “有急事?”
庄忱没能坐起来, 陷在松软的枕头里, 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这回的任务很轻松,并没什么急事。
这一觉睡得也很不错, 只是多梦,梦里影影绰绰不少人, 醒来忘掉大半,印象并不深。
“那就行了。”宋边霁轻声说,“还困就再睡, 饿了对我说, 有包子吃。”
机器人眨了下漆黑的眼睛:“肉包子?”
宋边霁低着头, 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 一本正经点头。
“肉包子。”宋边霁说,“给你热着, 很方便, 饿了就能吃。”
昏暗的光线里, 轻柔低沉的嗓音并不打破这种宁静, 反而和加湿器微弱的咕嘟声混在一起, 变成某种叫人放松的白噪音。
庄忱其实挺喜欢包子。
不过机器人对进食的需求不高,没有饥饿感, 也没有什么食欲可言。
2603做过手术,脑中植入了中央处理器,这东西能大幅提升人脑的算力,但也有弊端,比如感官的衰退。
如果一个人不论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分辨不出口感,那么吃包子和服用维持生命的营养胶囊,就不再有多大区别。
副作用也不少,比如不定时发作的眩晕,嗜睡,如影随形的疲倦。
凭借人类的大脑,供给堪比超级计算机的运算量,就算是再罕有的天才,透支也是一定的。
短时间内,这种透支可以用药物弥补,维持意识的高度活跃。但再提神、再帮人集中注意力的药物,效期也终归有限。
药效过去,透支到极限的身体会收取利息。
不易觉察的利息,不像可见的怵目伤口,很难被看到,很难被注意。
它看起来很不起眼,就像是累了。
“没人不累,撑一会儿,活动活动就好了。”
客厅里光影变幻,像是在放拷贝得十分劣质的电影,声音断断续续,不算清晰:“……坚持一下。”
“庆功聚餐,再没胃口,也多少吃两口,去露个面……他们特地给你准备了惊喜。”
记忆芯片里的许云程说:“别扫大伙的兴。”
2603睁开眼睛,慢慢从沙发里站起身,黑眼睛安静,跟着许云程向外走。
系统守在电脑屏幕前,气得拿不用的数据扔那个一号主角。
可惜这只是记忆€€€€记忆是种无法更改、无法干涉的东西,已经发生已成定局,已经留下痕迹。
记忆芯片的画面里,视野模糊,被雪花点占满,只勉强剩下些能够辨认的轮廓。
面对等着自己的“惊喜”,2603表现得不算好。
毕竟轨迹摆在那里,对2603来说,生活里连意外都罕有,更不要说惊喜,中央处理器早就跳出预测的画面。
“模仿情绪”这种事,又本来就不是中央处理器的强项。
许云程说得也有点道理。像这种事,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难免叫人扫兴。
起初是嫌隙,后来变成芥蒂,隔阂缓慢滋长,终于在不知不觉的日子里蔓延失控。
做任务时相当依赖、宛如神助的轨迹预测,在朝夕相处的生活里反而成了拔不净的刺€€€€没人愿意被看透到底掉,好像从外到内无所遁形,好像角落的沙发里,窝着个全知全能的神。
人祈求神的庇佑,依赖神的帮助。
但这种庇佑和帮助,最好遥远、最好有距离,最好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