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冷,程幼拢紧身上的毯子,落在齐煜川脸上的目光却并未移开,像在深看又像在出神,像趴在洞穴口看天上飞鹰的兔子。
他的手露在被外,程幼牵起微凉他的手放进被褥。
这次,齐煜川没有用似笑非笑带着揶揄的眼神瞧他,他闭着眼……
他闭着眼像明天一早会横刀立马坐在程幼榻边掐着他的脸颊将人折腾醒,也像很久都不会醒,就这样闭着眼,安然酣睡,在梦里纵马饮酒。
程幼将手里温热的汤婆子塞进齐煜川的被子里,又端着蜡烛回到自己的软榻边。
第55章 两人错面而过,他眼中笑意愈深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程幼掖紧被子,迷迷糊糊地想一场秋雨一场寒,差不多要入冬了,他蜷缩着身子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手摸着隆起的肚子,指尖微微凉似乎还残留着触摸齐煜川时的冷。
意识朦胧中,忽而想起,为什么送去帝京的信,至今还没有回音?
只是想起帝京,他便避无可避地想起李牧首和方书涟似乎快要大婚了。
帝后大婚……
他至今犹记得上一世帝后大婚,布施天下,万民谢恩的场景。
朱红宫门大开,十里红妆一眼望不到头,威然盛大。
晚间宴席,衣鬓云香、言语欢畅,丝竹奏乐声从前殿几乎要传到尊仪殿。
而他像恶毒的怨妇,在宫里大发脾气,侍婢垂首敛声屏气,比皇后寝殿还奢靡上数倍的尊仪殿却像冷宫一样荒凉。
听说帝后大婚夜,要点龙凤呈祥的蜡烛燃上一夜,寓意白头偕老,他便指使着宫人点了许多许多对,直到殿里再放不下。
火红的蜡烛暖融融得,明堂堂的。
程幼满意地看着,心想和李牧首白头偕老的一定是他。
可有支蜡烛却被一个笨手笨脚的太监不小心摔到地面弄灭了。
灭了……
程幼的笑容僵在脸上,慌慌张张抢过宫人捡起的蜡烛,抱在怀里用火引子再点着,但蜡线沾了灰怎么也点不起,最后点上了,他小心翼翼将这支雕着纹凤的蜡烛摆在另一只纹龙的蜡烛时却突然想到€€€€龙凤蜡烛只要灭了,便不能白头偕老。
他转身看着满室点燃蜡烛,闭着眼放声大哭。
满殿奴仆匍跪,将头低到尘里,极目望去,程幼觉得尊仪殿空得让人害怕。
案几上,蜡泪在夜里悄无声息地凝固,像未语先流的泪。
……
一觉天明
程幼洗漱后,仆从恭谨地伺候着他用完膳,吃完便坐在院子里,屋里大夫在施针,齐煜川被扎得像刺猬,他不经意看见便觉得疼。
捧着一本书,一坐便是一上午,除了织锦能和他说上话,其余人对他不是避之不及,便是战战兢兢。
午间歇息,一觉睡到天色昏沉,程幼朝窗外望去,门外侍卫谨防把守,兵卒不间歇巡逻,一瞬间恍然以为是前世他被李牧首圈禁在尊仪殿时。
程幼坐在榻长长呼了一口气,低头时眼泪砸在自己手背,视线逐渐模糊,他深深将头垂低,泪眼朦胧地看着圆圆的肚尖。
已经六个月了。
上一世,这个时候他似乎也总是哭。
莫名其妙地哭,有时候会因为不男不女的自己哭、有时候也会因为李牧首歇在皇后寝殿哭,哭得理直气壮,仿佛他才是受了天大委屈那个。
李牧首深夜从皇后宫里赶来,看见他哭,总是沉默不语。
那个时程幼便想,他不该来的。
但他来了,他还是高兴且得意,即便心里的窟窿越来越大,却也只会慌慌张张抱紧李牧首,用力得像要将心填满一样。
“公子,似乎又要下雨了”织锦从外间进来,正说着话,抬头见程幼沉默不语地坐在榻边哭,心一紧,匆匆走上前。
“公子,怎么了”织锦满是担忧地唤他。
“又要下雨了?那要早早闭紧门窗……”程幼将眼里的泪用手指揩净,左而言他。
他不欲说,织锦也不敢深问,听他嗓音沙哑便默默退去厨房,想熬碗梨汤。
独自坐在榻边良久,程幼将散开头发拢起用玉簪挽在脑后,转身去看依旧昏迷不醒的齐煜川。
齐煜川闭着眼,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程幼用热水打湿帕子拧干给他擦脸,毛巾擦过他的脸带着氤氲水气,眉也更浓黑锋利。
程幼细致地做着侍从该做的事,心想若他醒来,不将自己囫囵个地送回家,那便真是狼心狗肺。
给齐煜川擦净手脸又上了药,站起身听见帘外传来推门声便以为是织锦,只是迟迟未听见动静,心下疑惑想出去看看却正好与来人撞了个迎面。
程幼吓了一跳,退后半步,帘外那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却未移动分毫。
“你是……”程幼回过神皱着眉,疑惑问。
陌生男子体贴地将帘帐挡开侧过身等他出来,而后才不紧不慢含笑道“戚晦”
戚晦?戚将军的儿子?
“你是?”戚晦问。
“程幼”
“程幼?”戚晦又问,声音缓而轻。
“从禾呈声的程,百岁仍稚幼的幼。”程幼解释道。
“娘子闺名,别有致味。”
“公子来看齐将军,我先退下了。”程幼不擅与外人打交道,找了个由头想出去。
“此时雨下得正大”戚晦听他要走上前一步,他身形高大隐有压迫之意,程幼皱了皱眉。
“你怀着身孕小心着凉……”似乎体察到程幼的不适,戚晦将落在他腹部的目光移开,含笑退后半步,谨慎守礼。
程幼道谢,抬头迎上他的含笑的眼睛,有些隐隐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戚晦掀起锦袍,抬腿入室,两人错面而过,他眼中笑意愈浓。
入寝卧,戚晦看了齐煜川身上的外伤,心落在实地,但也没急着出去,隔着纱帘明目张胆地打量着程幼绰绰约约的身形。
《戈典》中“战王见怜夫人,行至数步,逆而视之,曰美。”
初读《戈典》时,他还是年少,反复读着那页兵书,忍不住想这世间真有如此好貌之人。
如今他见程幼觉得,才觉书中的“逆”字用得极好,有如此容貌,再多的描写都不过是词不达意的缀叙。
对于戚晦,程幼转头就忘,只是后来几日他总来,程幼不免注意了些。
戚晦,织锦说是戚将军的义子,可程幼细看他和戚将军相似的容貌总觉得他是戚将军的亲生子。
只是这话他偷偷说与织锦听,织锦却吓得捂住了他的嘴。
“公子,慎言。”织锦皱着眉说,程幼还第一次见她这样严肃,乖乖点了头,扭脸却又伸着脑袋问为什么。
“戚将军的发妻便是明惠郡主,二人青梅竹马,成亲一年后,明惠郡主便有了身孕,只是红颜薄命难产去了,孩子体弱也勉强养到一岁也夭了。”
“而戚将军至今也再未续弦,外人都道大将军情深。”
“戚晦是戚将军后来收的义子,可是比戚将军亲生子还要大上两岁,所以戚晦是戚大将军亲生子的这玩笑话可是万万说不得。”
织锦为程幼绞着发,低声道来,说到此处似乎意有所指
程幼透过她的话,隐隐约约知道那段往事不可言说的另一面。
收拾妥当,准备入寝时,程幼看着织锦突然问。
“织锦,为什么自见我你就对我很好、如此信任我?”
两人平视,织锦一抬眼便跌入程幼黑白分明带着疑惑的眼睛,那般不设防备。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程幼会这样问她。
她是戚将军府的仆人,这样隐秘的事程幼认为她不该与自己一个外人说的。
程幼不信织锦心无城府。
“公子可还记得红舟?”织锦笑着问。
“我记性还没那么差吧。”听她这样问,程幼嘟囔道。
“是、是、是”织锦连声笑着道,片刻笑容渐淡说起红舟。
“红舟貌美,还是家生奴,她哥哥入了军营在戚将军跟前也是有些脸面,心气自然高。”
“她不愿被人安排婚事,更不愿嫁到平常人家,便打起戚将军侄子齐将军、齐煜川的心思,只是不巧被我坏了事,便恨透了我。”
“伺候人的,那有不受气的?所以她处处为难我也都挨得下,只是我越是挨得下,她却越觉得不解恨,以至于起了迁怒我的弟弟,她暗示门外的小厮给我弟弟使绊子,总是欺负他。”
“我弟弟和公子差不多一般年纪,但……不如公子有脾气,所以被人欺负了也不吭声,等我发现时,都已经晚了。”
“我就他一个弟弟,也就他一个亲人……”
织锦说到此处停了许久,才含着苦涩的浅笑看着程幼道“我本欲与红舟同归于尽的,只是公子来了,又恰巧帮我了怨恨。”
“而我被大管事随手指到公子身边伺候,也不知道算不算缘分……”
“奴婢不是对公子好,只是尽本分罢了。”
织锦把他的黑长浓密如绸缎的头发绞干,也停了话。
程幼没想到随口问的一句话,能牵出这一段伤心事,心中隐隐愧疚。
炉边的火烧得通红,程幼躺在床榻上,看着屏风那边的齐煜川心中有一处越来越沉。
齐煜川会不会再也醒来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程幼便捂着耳躲进被子里。
次日,天空湛蓝如染,秋阳暖意融融,难得好天气,只是更冷了,程幼一早起身就多披了一件月白色大氅,邺城似乎比帝京还要冷些。
织锦看着站在暖阳下程幼,只觉得像一幅笔触细腻的画。
画里人穿着白色大氅立在哪里,身形削薄,唇红发墨,瓷玉一样的人,不笑也泛着温缓之意。
明明已经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但也只是肚子圆了些,臃肿、疲病……似乎都与他无关。
“公子要出去走了走了?”织锦捧着一摞书笑着上前问。
“不去,刚刚已经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程幼转头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