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妹发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然后再次说:【我要求实名公开打分表。】
闻笛牙疼地看着屏幕。今年的奖学金,他知道内幕。拿一等的那个学妹,是赵教授的学生,答辩之前,她导师跟其他评委打过招呼了。本来嘛,大家条件相差不多,答辩就是看面子,评委里有熟人,给分就高。有经验的,比如他,看一眼评委名单,就知道今年是不是陪跑。
评委打分表是匿名的,也就是说,你不知道是哪个教授给出这个分数。真要实名,这人情送的就一目了然了。
怎么可能公开!
闻笛苦口婆心劝了她半天,说了一堆“打分跟答辩表现有关系”“评委喜好很个人”的场面话,小姑娘就是不服气。闻笛看了眼时间,都快半夜了,自己又困又累,头疼地厉害。他就是个助管,分也不是他打的,为难他干什么!
闻笛给她发了一条:【如果你对老师们给的分数有意见,那就申诉,今年的奖学金是赵教授负责,你直接去找她。】
学妹竟然还答应了。这孩子在想什么呢!
闻笛赶紧补上一句:【你最终学术报告肯定会碰上赵教授,她还是学位评定委员会主席。】
学妹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
在闻笛意料之中。学生对上教授,战力差距一边倒。就为了几千块的奖学金,怎么可能得罪老师。而且那些教授都身经百战了,连自残跳楼的事件都处理过,还怕一个奖学金闹事的?
他转了转手机,对学妹产生了同情。但愿明年评委组换人之后,能把今年的钱捞回来。
想到钱,他不由得心颤了一阵。
他想起了那被抢走的七百美元。
作者有话说:
莎士比亚废话文学:错不算是十分错,只是完全不对而已。
第8章 人生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
聚餐那天,两个人抱着“旧友重逢,不能寒碜”的理念,整理衣装,早早出门。于静怡还破天荒地化了妆€€€€和闻笛这样无关紧要的人不同,见闺蜜需要隆重一点。
到了日料店,两人先找了个座位坐下。略等一会儿,尤€€就到了。她在门口冲他们招手,闻笛朝她微笑。
进了大学后,闻笛意识到一件事:世界上原来有很多完美的人。
T大聚集着一批令人望而生畏的存在,他们有优越的外貌,聪明的头脑,学业成绩优异,社工也做得风生水起。除此之外,他们人际能力极强,性格也无可挑剔。最可怕的是,连体育都好。
尤€€就是其中之一。
“好久不见。”尤€€带着明丽的笑容,一边放包一边打量他们,坐下了就张罗着倒水、点餐,一举一动完全是干练职场人的样子。“静宜你还是这么瘦,好羡慕啊。”
“你羡慕我?”于静怡说,“我除了瘦还有其他优点吗?”
“我本科买的裤子都穿不上了,”尤€€摆手,“工作之后胖了得有十斤,根本没时间运动。”她又看向闻笛,倒吸一口气,“你看起来怎么更嫩了,之前还像大学生,现在像高中生了。”
“你就没怎么变,”闻笛说,“跟以前一样漂亮。”
“你看看我的黑眼圈再夸,”尤€€指了指脑袋,“头发都快掉了一半了,也就是烫得好,看不出来。”
“工作这么累?”
“累倒是其次,关键是糟心,”尤€€把衣领旁的鬈发捋到后边,又把手机面朝上,放在打眼能看到的位置,“IPO刚申报完,待会儿要是有电话打过来,我得马上跑。”
尤€€是典型的规划性人格。她早知道事业的终点在哪里,大一就开始构建人际关系网、实习、考证,一步步升级打怪。大四,她成功跨专业保研到隔壁,同时拿到顶尖投行的offer,所有人都毫不惊讶。在闻笛眼里,她天生就适合身穿Roland Mouret、脚踩Prada的生活,万事顺意,前程似锦。
可是坐下来之后,她话里话外也只有疲惫。
“什么?”尤€€哑然失笑,“Prada?临近申报的时候我连妆都没空化,T恤衫,牛仔裤,一双耐克走天下,你去隔壁计算机系看看,我跟他们赶期末作业的时候一个样。”
大年夜被老板叫去改材料,突然取消的假期和约会,坐飞机也拿着电脑写演示文稿€€€€而且还坐在老板旁边。
“我今天是专门打扮来见你们的。”她郑重地说。
“这么忙吗?”闻笛问。
“去年我爷爷做手术,我还在手术室门外,一个电话打过来,让我改PPT,”尤€€说,“手术灯还亮着,我就跑到厕所里,把电脑放腿上工作。”她叔叔现在还不跟她说话。
闻笛颤抖了一下:“有这么恐怖?”
尤€€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美托洛尔。”
高血压、心脏病常用药。
她又拿出另一个小瓶子:“佐匹克隆。”
“这个你大学就开始吃了。”于静怡说。
尤€€是系里的风云人物,左手带甲团,右手打马杯,奔波于各大金融机构实习,还是校微电影社的创始人。她能深夜两点睡觉,早晨六点起来,依然生龙活虎、斗志昂扬。
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天生的领袖加工作狂,只有于静怡知道,她从大二就开始焦虑和失眠。
“那是褪黑素,早就不管用了,”尤€€指着小瓶子,“这是正经安眠药,不过不能经常吃。”
抱怨了几句,尤€€像是一切谨遵社交礼仪的人,止住话头,把菜单推给对面的老同学:“算了不说了,来来来吃饭,你们看看想吃什么。”
“不是给你接风的吗?”闻笛说,“你点吧。”
“你们先点,”尤€€说,“我晚上得少吃,最近减肥呢。唉这狗屁工作,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她看向闻笛,“你精神状态真不错,还是学校好,看来我当初应该读博。”
闻笛的眉毛挑到了天上。他精神状态不错?也就是恐高,要不然晾衣服的时候,他就从阳台上跳下去了。“可别羡慕我,你可是我们班唯一能当资本家的人,院里还等着你以后来捐楼呢。”
“我算什么资本家,宋岳林才是资本家,”尤€€说,“你们指望他吧。”
这个名字一出,桌对面两个人同步停下了动作。宋岳林是他们本科同学,尤€€前男友。两个人在迎新那天一见钟情,携手去新生舞会,携手拍宣传片,然后在大三那年感情破裂,闹得鸡飞狗跳。
他们还记得这对金童玉女的分手惨况,尤€€在班级群里连骂了几百条,吓得全班人噤若寒蝉,几天没人敢冒头。她还拍出了精神科医生开的诊断证明,扬言要把渣男告上法庭。因为宋家是有头有脸的人,最终不了了之。
本来尤€€精神就极度紧绷,那一场分手差点压垮了她。曾经有天深夜,警察找到宿舍,说她报了警又匆匆离开,把三个舍友吓个半死。于静怡跑了大半个校园,才在荷塘边上找到她。
这个状态,和分手后的闻笛相差无几。
“前段时间我还在一个酒会看见他了,”时过境迁,尤€€显然还没放下仇恨,“听说他已经结婚了,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官二代。当时他站在巧克力喷泉旁边,我差点就把他那个脑袋按进去了。”
这句话说到了闻笛心里,他深有感触地点头。
“我早就说了他配不上你,”于静怡说,“你当初是哪根筋搭错了,看上他。”
“年少无知嘛,”尤€€说,“谁年轻的时候没爱过两个混蛋?”
闻笛在一旁附和:“是啊,况且跟我比,你眼光还不算差呢。”
尤€€忽然坐直了身子。“是吗?”尤€€说,“我们每次吵架,宋岳林就人间蒸发,不回微信不接电话,必须要我跑到他们宿舍楼下面,主动找他和好。”
闻笛放下了手里的水杯:“高中的时候,何文轩打球骨折了。我给他打饭打水,捏腰捶腿。他喜欢吃蟹粉汤包,我每天排队帮他买,冬天怕凉了,放在羽绒服里一路跑回来,胸口都烫红了。”
于静怡无语的眼神在他们两个之间扫动:“你们两个在干嘛?比赛吗?”
“我在BCG实习,去上海出了一趟差,回来发现他跟学妹一起吃饭看电影,”尤€€说,“我一说他就恼羞成怒,说我妄想症发作。”
“大学的时候,我做了半年家教,攒钱给他买了个手表,”闻笛说,“他当面表现得很感动,背后跟朋友嫌弃我,说那是野鸡牌子,只有没品味的暴发户才戴那种东西。”
于静怡捂住耳朵,两个高材生在这攀比恋爱脑,实在不忍卒听:“你们的胜负欲能放在别的地方吗?这有什么好说的,丢死人了。”
尤€€没理会好友的嫌弃:“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拍合照,也不让我见朋友和父母。说什么家里规矩大,结婚之前不能公开。”
闻笛深吸一口气,坐直身子,表情就像武林高手拿出杀手锏一样,凝重肃穆。“他跟我说要一直和我在一起,我跟着他报了T大。结果录取通知书下来了,他突然跟我说要出国。”
“等等,”尤€€皱起眉,“国外申请不是2月份就知道结果了吗?”
“对,”闻笛说,“他早就收到申请结果了,一直不告诉我,瞒了我整整半年。”
“你就没质问他?他怎么说的?”
闻笛耸了耸肩:“他说那边的计算机专业是全球最好的,他是为了前途着想。还说什么,那边同性婚姻合法,他打拼好了,等我毕业,就把我接过去,我们正式结婚。”
尤€€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这你也信?他要是真有这个想法,在申请国外学校之前就跟你说了,还等到毕业了再说?他就是怕早说了要吵架,他懒得处理你的情绪,也懒得哄你,所以临走了才说。你要是能接受最好,不能接受,他直接溜了,反正直到最后一天你还捧着他,他舒服死了。”
闻笛沉默下来。是这个道理,可惜他恋爱脑的时候,龙王都收不走他脑子里的水。
“然后呢?”尤€€问,“你们分手了?”
“没有……”
尤€€翻了个白眼:“这你都不分?你是古早狗血电视剧里面的男二吗?”
闻笛嗫嚅了半天,反击道:“你这么清醒,你怎么不早跟宋岳林分手?”
尤€€的眼神飘忽一阵,岔开话题:“那最后是因为什么分的?”
“哦,”闻笛说,“他在国外跟硅谷大佬的女儿订婚了,我到婚礼前才知道。”
尤€€举起双手投降:“你赢了。”
于静怡看上去快把午餐吐出来了:“你们两个真是……聪明人怎么能把恋爱谈成这样啊!”
闻笛也不知道,要是知道,他一定会回到高中军训的那个下午,狠狠扇自己一耳光。
恋爱谈得太投入,后果就是,即使分手,余波还会持续下去,触及接下来的人生。
就像他本来想去上海,但何文轩说要去北京,于是他跟着报了T大。他高中是理科生,报T大倒也没毛病。不过那年高考分数线一出,他知道完蛋了。
往年,他即使上不了计算机、自动化这种热门专业,材料化工还是可以的。结果那一年,所有理工专业的分数都一路拔高,最后他被调剂到了英语专业。
世界上有两大惨案,纯文科生学理化,纯理科生转文学。闻笛在十八岁之前,就像课文里说的,“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文学素养堪忧。单词全靠死记硬背,作文全靠标准模版,分数全靠刷题硬拉。学的都是哑巴英语,口语一股工地味儿。进了大学之后,他天天早起,在阳台上跟着BBC晨读,泡在图书馆里恶补英文名著,才勉强从倒数爬上来。
爱情,害人不浅的玩意儿。
他把最无忧无虑、勇敢无畏的几年青春赔了进去,收获了一个完全脱轨的人生。
初恋就这样惨烈,爱情这玩意儿,他实在不敢去尝试第二次。
直到一个多月前。
也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也许是空窗期太久了欲火旺盛,被他打入冷宫的那颗思慕之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有当年惨案在前,闻笛反刍一番,觉得吃一堑长一智,不至于再摔一次跟头。保持冷静,保持理智,爱情还是有美好的一面的。
再说了,他五年来就靠着玩具和电影解决问题,真的快疯了。他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差的小年轻,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难道要靠自己勤劳的双手解决一辈子?
他想起握着粉笔的修长手指,衬衫下鼓囊囊的肌肉,忽然攥紧了手里的水杯。
他运气不至于那么差,连续碰到两个人渣吧。
教授看起来痴迷学术,不善言辞,不像巧言令色、拈花惹草的渣男。
然后,像是要打他的脸,于静怡伸手拍了拍他:“那不是那个数学教授吗?”
闻笛一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真是边城。
他和往常上课时一样,西装革履,面色冷淡,而桌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年轻俊朗、宽肩窄腰的男性。两人相谈甚欢,像是很熟的样子。
他回忆跟教授仅有的几次会面,都是灾难级别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