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笛爬了起来,后脑勺像被人打了闷棍似的钝痛,连带着浑身上下的筋骨一起发出尖啸。他看到蒋南泽交抱双臂,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往下一看,“嘶”了一声,立刻把被子往上拽了拽。顿了顿,又自己掀开观察了一会儿,蹙起眉毛:“我的衣服在哪?”
蒋南泽砸着嘴摇头,走到客厅,把地上的衣服扔了过来。闻笛萎靡地用手拎起来,摸了摸,忽然呼吸一窒。
他飞速套上沾着酒味的衣服,不顾浑身的酸痛,赤着脚飞奔到客厅,在沙发垫下翻找。然后又掀开地毯,拿起台灯,在地板上四处搜寻。
蒋南泽一头雾水地靠在门边:“又怎么了?”
闻笛慢慢停止动作,站直身子,一脸难以置信:“钱……”
“什么?”
“我的钱不见了!”闻笛说,“肯定是那个酒吧的男人,我被抢了!”
第36章 大学回忆篇(八)
边城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暗格花纹,一瞬间恍惚起来。
过去的一天起起伏伏,峰回路转。他的逻辑被过高的感官刺激撞掉了线,直到刚刚才重启。
他把手放在额头上,试图理清思路,忽然发现无名指上还有红色印记,是机舱里临时做的戒指留下的。大概是纸质不好,掉色了。他看着手上的红印,一瞬间有种走入平行世界的感觉。
他竟然和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男人结了婚。
结婚,至少在东亚地区,不是个人行为,是社会行为,有极强的辐射范围。闻笛提到过自己的父母,且很明显在意父母的看法,那他打算怎么对家里人交代?一直瞒着?
再说自己,就算不考虑父亲的心情,还有外公这个长辈。此外,父亲对于这件事的反应也是未知数,万一干扰到闻笛的生活,就是给他带来无妄之灾。
而且……边城转头看着熟睡的年轻人。他们对彼此完全不了解。对方做什么工作?住在哪里?婚后的住所怎么安排?
更别说结婚这个行为带来的种种法律后果:财产分割、抚养义务、税收申报,他一样都没考虑,就结婚了?
理智回笼,他蓦然意识到这件事的荒诞。
边城烦乱地用手抓了把头发。他怎么会干出这种毫无道理的事?
然后一条白皙的胳膊伸过来,抱住了他的腰。他低头,看到一张年轻的脸贴在他身上,清秀的面庞被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发梢扫在纤长的睫毛上,看得他替对方发痒,忍不住伸手,帮对方把头发捋到额角。
睫毛颤动几下,手臂软绵绵地垂下来,显然是又陷入了沉眠。
边城忽然觉得无比惋惜。
如果他们能永远活在奇迹的一天就好了。拉斯维加斯就像一个幻梦,梦境的持续时间终究是短暂的。
边城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现实问题,觉得困难会导致争吵,争吵会导致感情破裂,破裂的终点可能就是离婚。于是他决定先回去找宋宇驰拿钱,把七百美元和手机拿过来,还给对方,这样讨论婚姻归宿会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减少争吵的可能性。
边城把身边人的手臂拿下来,翻身下床,穿上衣服。
骤然失去了热源,被子里的人抱怨一声,嘟哝了几句模糊不清的话,翻身卷走了被子。
边城扣着扣子,看着熟睡中的脸,犹豫了一会儿,俯身在额头上轻轻吻了吻。
他走到酒店一楼,问前台知不知道自己住的酒店在哪里,对方掏出手机替他搜索了一下。这时边城才意识到,昨天晚上,他们有很多种方法解决迷路的问题。可以找还在开门的商家询问,可以去警察局,但他最后偏偏选了长途跋涉。
是大脑因为酒精宕机了吗?还是他潜意识里想继续走下去?
他带着疑惑回到自己的酒店,先敲了宋宇驰的房门。门一开,宋宇驰就迎面冲上来,举着手机,抓住了他的领子,神情慌乱,和往常判若两人。
“你去哪了?”宋宇驰质问,“我给你打了这么多电话,你怎么不接?”
“手机丢了,这事说来话长,”边城问,“怎么了?”
“伯父出事了!”宋宇驰说,“你赶紧回去吧!”
边城的心跳一瞬间停了。宋宇驰帮他订了最近的一张机票,他立刻拎着包出门。去机场的路上,宋宇驰替他补全了空白的二十四小时。
昨天夜里,边怀远突然因为主动脉夹层倒在了客厅的地板上。幸而抢救及时,没有引发严重的并发症。
紧急手术过后,虽然撕裂的主动脉内膜已经修复,但边怀远仍然没有恢复意识,目前仍在重症监护室进行观察。
昨天夜里……昨天夜里……
边城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那不是自己跟父亲打完电话之后吗?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如果……假设……真的是被自己说的话刺激到了……
不敢想的事太多。
边城赶到时,正好碰上允许探视的时间。护士打开ICU的房门,示意他进去。
边怀远身上盖着干净的医用被单,床两侧是心电图监视器、血压计和脉搏血氧仪,心率在屏幕上划出弧线。病房的一角设有呼吸机,管道连到病患的鼻子上,节奏型的气流声和监护仪上的滴答声混合在一起,在静谧的空间里动人心魄。
边城站在床边,这一瞬间像是永恒。
这个人,他的生父,他母亲的丈夫,两个家庭的构建者、背叛者,曾经陪他徒手攀上500米悬崖的人,原来是这么脆弱。
他走出病房后,去见了父亲的主治医生。医生告知他,昏迷不醒有多种可能,脑部氧气供应不足,代谢或电解质失衡,手术后药物的副作用。他们会继续进行CT或MRI扫描,心脏功能评估,以及血液化验,确定昏迷的原因。
边城点头。
医生继续说术后的注意事项。感染控制,疼痛管理,药物管理,营养和饮食,定期的医疗随访。更重要的是,保持患者的心理健康,避免过大的情绪起伏,包括生气、焦虑或过度激动。这些情绪状态可能对心脏造成额外的压力,影响恢复进程。
边城说:“好的。”
“这是后续治疗的方案,”医生拿出一份文件,“需要患者家属签字。江女士说自己已经和边先生离婚……”
“明白,”边城说,“给我吧。”
他接过同意书,在上面签字,谢过医生,走出诊室。
ICU病房外是空荡荡的走廊,两边病房门都关着,白天也阴惨惨的。地板洁净光滑,上面反射着天花板灯管的白色光晕。走廊尽头有一排椅子,上面坐着一个男孩。男孩身旁放着一个双肩书包,头低得很深,膝盖上垫着本子,手里拿着笔,正吃力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边城走过拐角,男孩抬起头,看到他,突然放下笔,叫了声:“哥哥。”
边城被这称呼惊到了,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男孩。
男孩一脸兴奋,把笔夹在本子中间,小心地放在书包旁边,然后跳起来,跑到他跟前:“哥哥。”
边城意识到,这个突然跑出来认亲的小孩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但他不知道如何回应,对他而言,这孩子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你认识我?”他问。
男孩很激动地跑到书包前面,翻找一阵,拿出了一张照片,是边城的本科毕业照。上面的边城还未脱青春期的稚气,穿着紫色的学士服,一脸严肃,反倒是身旁的边怀远笑得开心。
“爸爸放在书桌上的,”男孩说,“让我向你学习。”
边城皱起眉。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天天拿前妻的儿子鞭策现任的儿子€€€€哦,也不是现任了。
作业本平摊在椅子上,边城拿起来,读着封面姓名栏里的字:“江羽。”
男孩立刻应了一声。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江”字明显是后面加上的,下面有隐隐的“边”字痕迹,只是被擦掉了。
本子上被擦掉的痕迹不止这一处,正面,反面,都有凹陷下去的字印,如果对着灯光仔细看,能看清写的是同一个词€€€€白痴。
边城犹豫了片刻,翻开本子,田字格上歪歪扭扭爬满了字,但只有一个:羽。
男孩注意到边城的目光,自豪地说:“其他同学都要写好难的字,老师说,我只要写自己的名字。”顿了一会儿,又有点为难,“要是名字好写一点就好了。”
他告诉边城,像“一”“土”“人”之类的,他就写的很好,而且不会写了就忘。
霎那间,边城明白了一切€€€€“他嫌我丢脸,也嫌我儿子丢脸”。
“今天不是周三吗?”边城问,“你怎么不去上课?”
“妈妈说,我不用去了,”男孩顿了顿,有些沮丧,“以后都不用去了。”
“你退学了?”
男孩点头。离开学校之前,妈妈带他去见老师,老师好像很高兴。班长说,这是因为他一直拖全班同学的后腿。这话他不太明白,他哪能拖得动全班人?
想起这件事,男孩的嘴角向下撇了撇:“我想上学。”
边城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年纪的孩子渴望上学:“为什么?”
男孩点头:“不上学,我只能在家里看电视,好无聊。”
“不出去玩?”
“爸爸不让,我出去了,爸爸会生气。”
“为什么?”
“他会吼我,”男孩回忆了一下,复述道,“你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有个白痴儿子吗?”
边城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一直这么跟你说话?”
男孩向边城解释,在很久之前,爸爸还挺温柔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上学了,爸爸的态度就变了。几次考试之后,爸爸拉他去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陌生的叔叔,问了他好多问题,还给他打了分。他不知道这个分数意味着什么,反正爸爸说不好。
逐渐地,周围的同学不搭理他了,叫他也不说名字,说白痴。妈妈说,别人叫他白痴,他应该生气。可是,爸爸叫他白痴的次数最多,他总不能一直跟爸爸生气。
边城本来打算走的,他不喜欢寒暄,尤其是对不熟悉的亲人。但他最终还是转身走到长椅旁边坐下。男孩高兴地坐到他旁边€€€€终于有人和他说话了。
“上学很有意思吗?”边城问。
男孩猛点头:“上学了,我可以擦黑板,倒垃圾,拖地。大家都很好,看到我来了,就把扫把、黑板擦让给我。”
边城屡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问:“上课的时候听得懂吗?”
男孩摇摇头,然后立即说:“老师说了,听不懂,就要多听,学不会,就要多练。”
他掏出一沓作业本,边城看了一眼,那些本子里有数学,有语文,还有思想品德,打开来看,里面都是东倒西歪的字。仔细看,其实就是把题干抄了一遍。
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师说,不会做,抄题目,也能拿分。”不过,他认真实行了,也没有挽救他的成绩。他又补充,“我美术学得好。”
美术课的老师不会打叉。不管他画了什么,老师都会印一朵小红花。不像其他科目,他拼命地往上写,把卷子写的满满的,发下来也全是叉。
边城把本子合上,再给他装回包里,问:“你接下来怎么办?还去上学吗?”
“妈妈说,要回老家,去另一个小学。”说着说着,他有点沮丧,“那我就见不到朋友了……”
“跟你说了很多遍了,他们不是你的朋友。”有个女声从走廊后面传来。
边城转身,看到一个女人朝他们走来。长长的黑发在脑后简单一扎,面庞很俏丽,只是眉眼间有掩盖不住的疲惫,在眼角压出了细纹。
女人走到男孩身旁,伸手保护性地揽住他,好像全世界都会伤害她的孩子。“你就是边城?”她警惕性地扫了边城两眼。
“是。”
“我是江云若。”她说着低头,从兜里掏出一叠发票,那些纸片都按照大小分门别类,叠得很整齐。“这是之前的开销,”江云若把发票递给边城,“手术,ICU,各种检查,钱是我垫着的……”
“好的,”边城接过来,“给我留一个联系方式,我把钱给你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