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说说吗?”沈良庭试探着问。
“其实没什么。”傅闻€€的声音闷在睡衣柔软的棉布中,“发生在好几年前了,都是不好的事情。”
沈良庭顿了顿,手放在他背上,放轻了声音,“不说也没关系。”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傅闻€€才轻笑一下,“告诉你也没什么,也许你知道,是关于我们家破产的麻烦。”
沈良庭垂下眼睛,“新闻上有报道。”
“是的,我们家破产后,欠了很多外债,那些讨债的不会挑白天来,只在深夜的时候来。泼油漆、砖头砸破玻璃或者踹门,我母亲被他们折磨到神经衰弱,整夜整夜睡不着,会被任何一点动静惊吓。”傅闻€€平淡地说,“她刚刚失去丈夫,在最悲伤的时候,还要忍受外人的侮辱威胁催逼,就变得很敏感。”
“那你怎么办?”
“我不是神仙,一口气吹不出几千万。把所有能抢的东西抢走后,那些人也没有办法了。”
沈良庭沉默下来,覆在他手背上的手迟疑着轻拍了拍,“都过去了,没事了。”
“其实也有一些细节是新闻上不会说的。”傅闻€€没有停,仍然在继续,“我记得有一个从广东来的经销商,原本是个生意成功的小老板,因为被拖欠了几百万的货款,公司倒闭了,他没办法,站上公司天台讨债。人在寒风里哆嗦着,鼻涕冻在脸上,朝下看脸都吓白了,下面的人起哄让他快跳。那段时间,这种事太多了,媒体都报道不过来。”
“有一次他找了人在我放学路上堵着,要我妈拿钱过来,我妈过来了,但没有钱,就在他面前跪下了,给他磕头,一下一下,磕到额头见血,我妈是很骄傲的人,这辈子没弯过腰。后来那个人也跪了,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只要二十万,二十万块发了工资就行,剩下的算他倒霉,他求我妈救救他,那些讨工资的人吃睡在他们家,要把他们家逼死了,他老婆才刚刚生完孩子,月子期都没出。”
沈良庭心缩起来,他垂着眼睫,傅闻€€从后搂着他,力道令人窒息,声音像梦呓一样低,“我花了近十年时间把这些钱还清,用了最快的方法。但十年时间,很多事情都不一样,钱的窟窿可以填补,已经发生的事却不可挽回。”
“等我找到他们家的时候,40几岁的男人,头发白了一半,背伛偻的像个老头,本金加利息一共460万,我把钱给他,他平静地收下了,指着客厅里的遗照问我要不要去上柱香,我才知道他老婆产后抑郁,带着女儿十年前烧炭死了。”
窗外是哗啦啦的繁杂雨声,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带过了人一生无法抹去的遗憾悲哀,掩盖了一切。
“二十万就可以买回两条人命,人命是不是很廉价?”傅闻€€说。
沈良庭半天没动静,胸腔的心脏,一下一下像震耳欲聋的鼓声。
“这不是你的错,是阴差阳错的悲剧。”
“是啊,谁都不想却偏偏发生了。像多米诺骨牌,最初的那一块是意外,但随后崩塌的结果却已经无法控制。”
“我那时候来找过你们。”沈良庭说,“我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是吗?”傅闻€€笑了笑,“那幸好你迟了一步,没有见到我。那是我最狼狈的时候,也帮不了你什么。”
沈良庭收紧了手,“我不是来求你做什么,只是觉得你需要有人在。”
傅闻€€慢慢从后亲吻了他的头发,“你真是好孩子,这样也愿意来陪我吗?”
沈良庭觉得说什么都无力,后背被炙热的胸膛笼罩。
他想到自己刚刚下来时看到的那一幕,沙发旁的落地灯照着,傅闻€€却没有坐在光亮处,人陷在黑暗中,明明是不喜欢的,又为什么要强迫自己留下?
第25章 垂杆
窗外的暴雨没有停,雨势瓢泼如洗,闪电和惊雷一个接着一个。
照亮时的每一帧都像曝光过度的相片。
傅闻€€亲吻了他的头发,再下移到他的脖子,绵绵密密的吻,像植物柔软的触须骚弄过皮肤,痒痒的触感渗透进身体,骨缝间生出战栗。
沈良庭受不了地微蜷了身体,傅闻€€用双手扣着他的手腕,交叉在胸前。
一个紧密包裹的姿势,前后都无法逃避。他好像被一阵黑色的洪流冲垮在了沙发上,一浪一浪,毫无反抗余力。耳边只有不间断的雨声,瓢泼倾城,颠倒了天地,城市变成了黑色的汪洋,泥地里倒影着无尽高楼和逼狭天空。
沈良庭大睁着眼睛,胸腔压迫得难受,在傅闻€€空出一只手捏住他的下颌亲他时,条件反射地侧脸避开。
“傅闻€€,停下。”
吻落到脸颊,被托着的下巴感受到一点湿滑的液体,男人轻声问,“你不愿意?”
沈良庭闭了闭眼,然后说,“你手受伤了。”
傅闻€€用大拇指不紧不慢地磨着他的脸颊,“不急,好像也不怎么疼。”
“我给你包扎一下。”沈良庭垂着眼睛,把手腕从傅闻€€的手中挣出来。
傅闻€€并没有很用力,那只是一个软弱的、徒有其表的束缚,沈良庭知道他并没有意图强迫自己。
傅闻€€松开抱着他的手,身体后撤,沈良庭才能自如地呼吸。
好像站在高原上一样夸张地吸取氧气,沈良庭站起来,手脚都有些软。他先起身去开灯,检查发现是跳闸了,去橱柜里找了手电筒出来,搬了小凳,把闸刀推上去。
灯打开,客厅内亮如白昼。
沈良庭走回去时,傅闻€€用手背盖着眼,遮蔽突如其来的光线。他的衣服很乱,扣子松开了,是刚刚抱着沈良庭时弄乱的,长腿一条平放,一条曲起,身子沉陷着,胸口微微起伏,整个人有一种颓散纵欲的气质。
摊放在腿上的手,被酒杯的碎片划开了两道口子,血已经干涸在伤口上。从酒柜到沙发,淋淋漓漓的都是血点。
看着狼藉。
沈良庭去找医药箱,找出来发现里面的东西都过期了。他把生锈小箱子里的东西倒出来,里面药物品种齐全,摆放整齐,是傅闻€€妈妈的习惯,还好创口贴还能用。
沈良庭半蹲着帮傅闻€€处理伤口。
处理的很细致,用棉签沾了水把血迹擦去,用消毒后的镊子夹出碎玻璃。怕他疼,沈良庭学着小时候的样子轻轻呼气帮他吹了吹伤口。
傅闻€€一直安静地垂着眼睛看他,看到他吹气时,不禁笑了下,“真的不疼。”
沈良庭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幼稚,抿了下唇,匆匆把创口贴给他贴上。
等伤口处理好了,没有等沈良庭起身,傅闻€€突然把包扎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温和地开口,“良庭,你心跳好快,我都能听见声音。”
沈良庭僵住,一动不动地半蹲着,眼睛看着地面。屋内是散不去的暧昧情热,好像笼罩着浓浓的迷雾。
沈良庭想,只要自己点头,那也许他们今天就会上床,他就会落实住在这幢房子的身份,会成为傅闻€€的情人。是情人而不是爱人,傅闻€€没有爱上谁。他不蠢,这点区别还能感受出来。
如果他愿意,早几年就可以这么做了,也许还能让傅闻€€更信任他,得到更多。他愿意豁出一切来搏一个前程,却迟迟没有走出这一步。
“是吗,”沈良庭反问,“也许是下午冷水洗澡着凉了。顾源来的时候,我就有点头晕。”
傅闻€€看着他,察觉他话里的迂回,从他身上移开视线,想到他刚刚在自己怀里时颤抖的触感,像搂着一只猫,薄薄的皮毛下是分明的骨骼肌理,每动一下都能感觉到生命在自己怀里存活挣扎。
傅闻€€看向外头浓重的夜,屋里的光照不到屋外,一切仍然混沌漆黑,但这里是光明安宁的。
傅闻€€觉得自己内心平和许多,他不恨不怨不憎,没有把自己的痛苦嫁接到别人身上的癖好。如果沈良庭愿意那自然好,如果不愿意他也没有强求的急迫。
他觉得他脆弱、坚韧而美丽,像一朵精雕细琢的玻璃玫瑰,多数时候他都愿意远距离地束之高阁着欣赏,只有少数时候他会有揉碎嗅闻品尝的欲望。
他知道在玫瑰完美的外表下,受了无数刀雕磋磨,每一个光滑的切面、圆润的弧度,都是刀斧相加的结果,别人看到它的美丽,他看到的是漫长流转的每一道工艺。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并不愿意将观赏的玫瑰打碎。
傅闻€€将手收回来,微笑点头,“那你要好好休息一下。”
“我会的。”沈良庭把桌面的东西理好放回柜子,在客厅内站了会儿,听着外头的声音,“雨好像小了。”
傅闻€€瞥眼出去,“好像是。”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上楼了。这里不用整理,我找了个菲佣过来,明天她会联系你,你看合不合适。”
沈良庭点头,“好。”他抬头看着傅闻€€的背影消失在旋转的楼梯尽头。
再去看客厅内的一切,觉出这一夜的混乱。
穿着睡衣站在没有暖气的客厅是有些寒冷的,沈良庭有时觉得西装是他的铠甲,唯有在全身心面对公事时,他才能回避真实的自己本质有多么怯弱。而欲望的冷感也是他多年训练克制的结果,如此得不到时也不会有多么伤心。
他能心平气和地看着傅闻€€跟别人谈情说爱,却做不到坦然接受他给自己的一个吻。他惯于拒绝而怯于承认,是过分自尊也是极度自卑。
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又好像无能为力,他这样渴望被爱,却像困于干涸泥沼的鱼一样寻觅不到水源,傅闻€€垂杆而钓,他在下冷冷睨视着鱼饵而不肯上钩。知道吃掉那一点甜头后,鱼钩会刺破他的上唇,润泽缺水躯壳的只会是自己的血液。
与其说是害怕受伤,不如说是不愿意失望。
第26章 谎言
第二天,经过一夜暴雨,空气里酝酿着雨水的清香。
沈良庭洗漱后起来,傅闻€€已经不在了。
照例晨跑冲凉吃完早餐后去了公司。
沈良庭对这条路不熟,结果绕路迟了点就赶上了早高峰。车在道路上排了长龙,慢吞吞地挪动,车屁股一排亮着红灯。
在经过某商场时,沈良庭看到了Musel产品的广告。当红女明星代言,S型身材曼妙有致,是他们当季主推的一款身体乳产品。
一瞬间,黎梦圆无心的话如电光火石般闯入沈良庭的脑海。
沈良庭盯着户外广告屏上的小字看,直到红灯变绿,后面的车疯狂鸣笛,他才回过神,一脚油门开走。
到公司后,碰到秦林和韩颜来报道。沈良庭没有接待他们,直接让秘书处的人带他们去熟悉环境。
沈良庭关门在办公室待了会儿,随后让李相寒召集创意部和制作部的几个主管开会。
小会议室里,沈良庭直接问到Musel的事,问他们处理的怎么样了。
何帆以为他在责怪自己汇报不及时,将新定的媒体推广方案给他看,“其实上周已经好了,还有一点细节没定,打算今天给您看的。”
广告延续了搏浪的一贯风格,大图片,一句话宣传语,强调产品的视觉冲击力。覆盖渠道包括白领生活圈和中高档商圈,还创新开展了线上线下的联动营销。
在绿色活力的背景上,“紧实肌肤 还你完美身材”宣传语简洁明了,朗朗上口,突出了身体乳的主要卖点。
从方案来看,沈良庭知道这次的方案是成功的,何帆也说在给沈良庭看之前,他已经联系过Musel的对接人,那边终于点头,但是说最近宏观环境不景气,品牌广告预算削减,希望在明年的广告费上给点折扣。
沈良庭看过方案,将手中的平板放下,看向这次一言不发的瞿嘉,“你怎么觉得?”
在之前会议讨论时,瞿嘉的态度相当尖锐敌对。
瞿嘉抬头,削挺的眉峰皱起,“我不负责这个项目,没什么可说的。”
沈良庭上翻到产品介绍,指着屏幕上的字说,“在纤体效果上,产品写的是可令肌肤回复紧致平滑,要达到最佳效果,可在需要收紧及结实的部位作重点按摩,例如大腿、臀部、腹部及胸部,可帮助肌肤有效收紧饱满,实现纤体目的。”
他念完后,转向何帆,“一款身体乳可以达到这种效果吗?”
何帆回答,“理论上是可以的,有些化妆品的成分可以刺激皮肤表面,短暂恢复皮肤弹性,也就起到了所谓紧致皮肤的作用。至于说真的减肥瘦身,哪有这么好的事,吃进去的又不能吐出来,肯定不可能。”
“但这款没有。”沈良庭面无表情的调出了成分表和一份记录,“成分表中包含的胡桃籽和甜扁桃籽提取物只有保养和滋润效果,在前年FTC的一项处罚记录中已经证实了临床验证中并没有所谓的纤体功能。”
虽然很巧妙地回避了减肥瘦身之类的敏感字眼,但无论是代言人选择和广告语中对身材的凸出,还是效果中强调纤体二字,都在强调瘦身作用,有误导消费者的嫌疑。
何帆面色有些尴尬,“这是美国的标准,不能套用到中国企业。”
“你的意思是美国人的身体跟中国人的身体,对这种成分的反应不一样?”
何帆垂死挣扎般说,“沈总,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您没必要这么较真,如果真要罚下来也就十几万吧。”
的确,广告法对于虚假广告的处罚只是广告费用的3-5倍,与由此获得的利润相比,只能算九牛一毛。说的难听些,想要赚钱必然有风险,那些罚款就当成本投入了。
所有人都知道,三块钱的东西卖三百块,你说他是骗子;三块钱的东西卖三百块,再开张发票,就成了商业。这世界有三种谎言:广告,广告,以及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