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再次空旷安静下来,罗青关切地询问他的状况,傅闻€€敷衍地回答了几句,便昏昏沉沉合上眼,麻药散去,伤口的痛感上来,他也知道自己这次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昏睡了半日,再醒来时,不是探视时间,病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规律的仪器响声。
被一连串风雨摧打的声音惊醒,傅闻€€侧头看向窗外,玻璃窗外风急雨骤,巨大的雷雨降临,乌云袭来,一片天昏地暗。
透过靠走廊的玻璃能看到外面等待的人,傅闻€€静静躺着,视线扫过去,入眼不入心,他在找人。
可所有身影,都不是他想看到的人。
他有些失望。
死亡吞噬的一刹那,他满脑子都是还不是现在,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完成,他不能这样糊涂而不明不白地死去。
血流失越来越多,意识开始涣散,黑暗沉重地压迫下来,呼吸已经变得困难。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胸腔仿佛一片冰凉,他惊觉地知道这样不好,比预计的情况更糟糕。
而眼前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他回忆起了许多事,看到了许多画面,很高的树,树下的人,潮湿的雨季,滴滴答答雨点打在车玻璃上的声音,冰凉的搂着自己脖子的手,毛茸茸的脑袋柔软地依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听到有人问自己,“哥哥,那是什么?”他很想回答,但顺着手指的指向看出去,窗外一片模糊,白蒙蒙的一片,他也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只好老实地回答说不知道,然而想要开口时,舌头却很僵硬,他发不出声音。
问问题的人没有得到回答,于是很失望的收回手去,他感到怀里很沉,像藏了一只柔软温暖的小动物,给他一种满足的安全感。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把手臂环得更紧了些。但很快,怀里的重量消失了,搂着自己的触感也消失了,他很着急,想大声叫他不要走,想解释自己不说话是因为无法发声,而不是不理他。可是没有用,怀里彻彻底底地空荡下来。
等到眼前的迷雾分开,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有着很精致漂亮的五官,头发眉眼都乌黑,皮肤雪白,只是神情十分忧伤,好像从来没有真正高兴地笑过。他看着他,也感觉到难过,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做,可年轻人的一颦一笑都能轻而易举地牵动他的心神。
看了他一会儿,年轻人微微倾身,垂下长长的睫毛,形状精致的菱唇一张一合,上唇很丰润,嘴角上翘处有一颗小小的痣,像奶油蛋糕上的巧克力碎屑。傅闻€€盯着那处,浅浅出了点神,没有听清年轻人十分克制而认真地跟他说了什么。
年轻人说完后,站直了身子,不发一言地看着他。傅闻€€也这么盯着他,直到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年轻人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困扰,随后拉着他的手开始往前走。傅闻€€被他抓着手,年轻人的手白皙而柔软,十分美丽光滑,傅闻€€盯着那双手,模糊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想不出是哪里。他也不知道这么走了多久,他们始终行走在混沌的白雾中,傅闻€€甚至没有去问他们要走到哪里,他觉得哪里都可以,即使这样一直走下去也没关系。直到道路的尽头出现光,而走在他面前引路的身影却变得越来越淡。
傅闻€€停下来不肯走了。
年轻人转过身,又是很忧伤地看着他。
傅闻€€不想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你想带我去哪?”
年轻人不说话,只是又拉了拉他的手。
傅闻€€没办法,只好又跟着他走下去。
最后,年轻人的身形越来越浅,直到抓着他的手也不见了,这时傅闻€€终于清清楚楚听见了他对自己说了什么,他说,“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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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更厉害了,沈良庭在车内坐了几乎整日。
秦林下去问过,毫无意外地没能有什么进展,连外卖都不能送进去。
傍晚时,顾源在医院楼下出现,一旁等候的新闻媒体像看到蜜似的蜂拥而上。
沈良庭没有过去,他锁着眉,神情严肃,随后让秦林把车开到医院侧门,停在一棵树后,片刻,果然看到罗青从侧门内出来。
秦林刚想回头告知,车门锁弹开,沈良庭已经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长腿迈出,一尘不染的牛津鞋踩进污水潭里,哗啦一声,西裤脚也溅上了斑斑点点的水。
冰冷的雨水顺着肩膀往下淌落,削挺的五官也在瞬间被雨水打湿。
沈良庭淋着雨大步朝罗青走过去。
原本正打算弯腰坐进车内的罗青,仿佛有所察觉般直起身,身后的保镖给她撑伞,伞骨滑落的水闪开一片碎珠溅玉般的光芒,在一片晶亮的雨水中,罗青看到一个穿着西服的颀长身影朝自己走来,身形瘦削笔挺,雨雾中,像寒光凛凛的匕首,罗青恍惚了下,有种熟悉的感觉。
直到沈良庭站到她面前,她才认出来是谁,“你怎么来了?”
沈良庭眨了一下眼,眼睫毛滚落下一颗雨珠,他微敛首,小时候那样很恭敬地对罗青说:“太太,我想去看望一下傅总。”
“你要见他干什么?”
“我是担心他才想去看望,您放心,我没有恶意。”
“不需要,”罗青斩钉截铁地说,“他不需要你假惺惺。”
“我只要在病房外看一眼就可以。”沈良庭坚持。
“我希望你能要点脸,不要这样纠缠不休。”
沈良庭一僵,不知道为什么在罗青看来自己是不要脸了,他隐隐觉得罗青是知道他跟傅闻€€过去的关系,“太太……”
罗青摆摆手,止住沈良庭的喋喋不休,“别说这些废话了,我现在要走了,你还是快点离开吧。”
考虑到上一辈纠葛,沈良庭知道自己理亏,因而并不生气,姿态放的很低,“没关系,我可以在这里等您回来。”
“随便你,既然你想等就在这里等着吧,这跟我没关系。”
罗青冷冰冰抛下一句,就坐进了车内。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
大雨中,沈良庭果然没有再动。眼看着罗青的车驶离,他还是站在原地。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着雨中的身影越来越微小,“太太,他还在雨里站着呢。”
罗青一只手紧紧攥着皮包,面朝前方,眉尖细微地动了下,“别管他,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雨水打湿了衣服,西服沉重地贴着身体,风一刮,寒意就顺着脚底一路攀过脊梁爬遍全身。
秦林撑着伞下车,给雨中的人打伞,“沈董,回去吧,人已经走了。”
沈良庭眯起眼,雨水顺着脸庞滚落,他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傻,可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做什么,能缓解心中的慌张,所以只能这样犯傻。
他不肯走,秦林也没办法,只能陪他一起在雨里等。祈祷罗青能早点回来,被这种傻瓜般的行为感动。
顾源在隐蔽处看着雨中的人看了半个多小时,他没想到这个人会追来香港,也没想到他会在雨里淋这么久,现在没有观众,就算淋到高烧,也没人会同情他。
指尖的烟烧尽了,险些烫到手指,顾源把烟按灭在垃圾桶上。终于举起伞走进了雨里。
沈良庭跟着顾源进医院,坐电梯上了楼。
“你有没有干的衣服?”出电梯时,沈良庭问,“我身上都是雨水,怕有细菌。”
顾源去医院办公室那儿问了下,给他拿了套干净的衣裤。
“麻烦你等我一下。”
说完沈良庭就走去了卫生间。等再出来,他已经换好了衣服,头发也整理过,整个人看起来很清爽。
走到病房外,透过玻璃,他们才发现傅闻€€已经睡下了,人陷入白色枕头里,面孔瘦得轮廓分明,睫毛浓重的合下来。
“可能吃了止痛药,睡着了。”顾源说,“你可以去叫醒他。”
“不用,”沈良庭说。“不用吵醒他。”
“你只能进去十分钟。”
“好。”
沈良庭推开门走进去,顾源留在病房外,隔着玻璃往里面看。
他看到沈良庭走进去后,就在病床边的椅子坐下了,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过了会儿好像是看到傅闻€€没有输液的手露在被子外,他就拉起来,把手放进了被子里。这之后很自然的,两只手没有分开过。
十分钟到了,顾源刚想进去催,沈良庭就出来了。
他朝顾源说了声谢谢,便转过身低着头离开了,并没有过多留恋。
等顾源回到病房,护士正给傅闻€€做检查,观察伤口,换了药,伤口愈合得不错,没有血肉模糊的丑态。
系好衣服,护士叮嘱了几句推着丁零当啷的小车离开。
一片静谧中,顾源转身去收拾柜子上摊着的私人物品。
傅闻€€突然朝顾源伸出手,“刚刚有其他人来过吗?”
顾源转过身,看到在傅闻€€摊开的掌心中,里面躺着一枚硬币。
他定了定神,自然地回答,“太太放的,听说这样昏迷的人灵魂就不会迷路。”
“噢。”
傅闻€€点点头,合掌收起来,把硬币放到床头柜的抽屉里。
随后他靠在床上,安静地侧过头看着窗外,雨终于停了,天空放晴,今天是个好天气。
“对了,凯程的谢总刚刚来电话问您有没有事,还表示了歉意,毕竟你是在和他碰面后出事的。我要实话实说嘛?”顾源问。
“说吧,他是安全的。”傅闻€€回答。
第89章 你关心我(海星加更
见完人后,沈良庭买机票飞回锦城。
他先回家蒙头大睡了一场,把消耗的精力补偿回来,一回公司,他又忙的团团转,咖啡当水喝,几天不回家,困了就在休息室里眯一会儿,他工作起来,从来都是拼命三郎的架势。
他离开的时候,正好是搏浪退市的关键时刻,私有化要约在股东会上通过,搏浪传媒正式退出纳斯达克交易所。接下来就准备通过协议拆除VIE架构,完成股份转移,实现境内机构对搏浪的股权控制。
这样缺不得决策人的紧要关头,沈良庭竟然音讯全无地失踪了两天,公司内简直就要地震了。
杜平和张宏忙的焦头烂额,都在猜沈良庭遇到了什么事,怕他出意外。唯有瞿嘉相对冷静,他指着电视新闻,“傅闻€€出事了,我想他现在应该在香港。你们现在联系他也没有用,他顾不上这里。”
“他不是刚从香港回来吗?怎么又过去了?”张宏怀疑。
“若是以前我信,可现在谁不知道傅闻€€不满意沈良庭自立门户的事,两人闹翻了,他现在过去做什么?”其他人说。
瞿嘉默然不语,想到他送沈良庭回去那天看到的秘密。
想爱就爱,想不爱就不爱,哪有这么容易。
心动起来,从来是身不由己。沈良庭能跟傅闻€€反目,却做不到漠不关心。那恨里也有爱,恨的越深,爱得越重,完全纠缠不清。
好在两日后沈良庭平安无事地出现,并且一如往常般精明利落,乱成一团的事情重新步入正轨,大家都松了口气。
四月底,搏浪在约定时间内成功完成私有化,在商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万众瞩目,大家都等着看沈良庭下一步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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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闻€€则在度过危险期后,转院回内地,住进了私人医院,依旧被严密保护着,具体状况半点没向外界泄露。
而利星集团在傅闻€€生死不明期间,发生了一场以吴振华为主导的权力逼宫,幸好副总裁杜美荫早有预料,及时以雷霆手段镇压下去,仍导致大规模的裁员和人事变动。
这其中就有罗青之前让傅闻€€帮忙安排进公司的亲戚。傅闻€€一出事,那人就风声鹤唳地为了利益倒戈了,甚至扯出了不少财务纠纷,一查才发现这人一直在中饱私囊,留下一大堆问题。
罗青知道这个消息后,气得一天吃不下饭。
之后在医院看望傅闻€€时,她把事情一说,本意是自责,却没想到反而被傅闻€€劝说了一番,让她不用多想,他同意让人进来,就有了准备,掀不起大风浪。无非是这人在,罗青在娘家人前就抬的起头,说得上话。这不正是罗青想要的吗?至于那一点损失,并不值得在意。
傅闻€€越是宽厚大度,罗青就越是内疚不自在,仿佛自己一插手,事情就变得更糟糕。
她也觉得自己这个儿子,越来越叫人捉摸不透了,他这样风轻云淡的说话,罗青反而觉得有些可怕。哪有亲生母子间,这样疏离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