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于春冰 第17章

他今日带着一群狐朋狗友来堆雪楼吃酒,正碰上魏乔,言语间不干不净的。魏乔不是任打不还手的人,文人的嘴一向还更毒些,就这样起了冲突。

魏乔如今也算是个能人了,半年来连升三级,从不入流的小吏成了正经的吏部七品官。大家都知道魏乔背后的靠山是宋檀,对他的升迁速度也都见怪不怪了。

魏乔身边还站着沈籍,沈籍穿的朴素,冯新翰压根不认识他,以为他是魏乔的寒酸同窗。

宋檀在底下听人说明白了来龙去脉,见上头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他忙起身呵住:“住手!”

楼上的人都往楼下看,宋檀缓步上楼,“这不是冯家小国舅吗,许久不见,一向可好啊。”

冯新翰眯着眼睛看着宋檀,“哟,我说是谁,原来是魏乔的主子来了,怪不得你敢这么横,有靠山就是不一样。”

宋檀拢着狐裘,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站住脚,“魏乔是朝廷官员,殴打朝廷命官可是不小的罪责。”

冯新翰嗤笑一声,“我就是打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宋檀淡淡地看了他两眼,还没说话,东厂的番子顷刻间就围上了整个二楼。

东厂是什么样的名声呢?楼下看热闹的全都跪在一边瑟瑟发抖,掌柜的心里呜呼哀哉,心想怕是难逃一死。

看见东厂番子,冯新翰的酒大约醒了几分,但他还是很嚣张,“你想拿我?你凭什么拿我!”

京城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权势的地方,冯新翰方才以权势压魏乔,这会儿却又不明白了。

宋檀只是抬了抬下巴,东厂番子立刻上前,从冯新翰连带他跟着的那些朋友全都押走了,他要叫喊,被人一招卸了下巴,叫不出来了。

人都走干净了,魏乔心有余悸地来道谢。宋檀与他寒暄了两句,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沈籍身上。

沈籍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察觉宋檀看他时,才开口道:“仗势欺人不好。”

魏乔怕沈籍得罪了宋檀,一直对他使眼色。

宋檀却被他这一句话说的低下头去,道:“我只是吓吓他。”

魏乔见两人这般模样,打圆场道:“宋大人也是为了给咱们两个解围啊。”

沈籍没见宋檀之前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但是见了面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现在站在沈籍面前,穿着华贵的云锦和狐裘,不仅不再任人宰割,手上也有了能保护自己的权利。

对于宋檀来讲,沈籍实在无法说这是件坏事。

“外面乱,你趁早回去吧。”沈籍最后只是这样说。

“我,我是给你送东西来的。”宋檀让人把他准备好的盒子拿上来,那锦盒里放了六刀纸,同样是旧例束€€的一部分。

“这是我家乡的纸,叫姚黄纸。”

沈籍往锦盒里看了一眼,道:“姚黄是花中第一流,这些纸也的确名不虚传。”

宋檀被夸奖了,心里压着的大石头稍微松了一点,两人面面相觑,实在无话可说,宋檀只好告辞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宋檀与沈籍见面的时候,心里全然没有从前的轻松和欣喜。他想见沈籍,却又觉得实在难以面对沈籍。

以后还是少见沈籍吧,宋檀想,每次见他,心里都怪难受的。

第20章

宋檀在傍晚时分回到宫中,各处都已经点了灯。东暖阁里灯火通明,宫女太监各司其职,一点声音也没有。

宋檀走进去,宣睢懒散地倚在长榻上,自己一个人在下棋。

他抬眼,瞧见宋檀怀里抱着几支腊梅,笑道:“倒还记得给朕带东西了?”

宋檀把腊梅拿给他看,“这是琼台别院花园里的梅树,我今儿去的时候都挂花骨朵了。”

宣睢接过梅花,梅花香气冷冽,还带着大雪的寒意,他将花骨朵上的一点冰渣抹掉,叫人取一只梅瓶来,摆在白壁墙边的矮几上。

宋檀的衣摆和鞋都被化掉的雪弄脏,箐云箐兰伺候宋檀换掉了外袍,又端来热水给他洗脚。

宋檀两脚冰凉,浸泡进热水里,先打了个哆嗦。泡了一会儿,宋檀只觉得双脚热了,身上也没那么冷。箐兰拿来活血防冻的药膏,宋檀自己蜷着腿,慢慢抹上了。

“会下棋吗?”宣睢问他。

宋檀拿布巾擦擦手,“不会。”

“学吧。”宣睢下了一枚棋子,“朕教你。”

宋檀无精打采的,蜷着腿坐在榻上,一双眼睛,怎么看怎么可怜巴巴的,“我,我不想学,也学不会。”

宣睢瞧着他这个样子,觉得好笑,也没有非要他学下棋,只招手让他到跟前来。

宋檀从长榻里侧爬过去,慢慢依偎到宣睢身边。

宣睢摸一摸他的脸,简直以为自己要摸到一脸的泪水。但宋檀脸上干干净净的,只有一点耷拉眉眼的困倦。

宣睢真心实意感叹道:“你比朕想的还要没心没肺。”

“我怎么了,”宋檀嘟囔道:“我一回来你就说我。”

“这不是听得懂话,”宣睢嗤笑,“装什么傻。”

今天的宣睢不是乐得任由宋檀糊弄的宣睢,宋檀蹭了蹭宣睢的衣服,倚着他的肩膀不说话。

他有点难过,但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他的这种心情,宣睢还要看的更加透彻。人见了高山便会觉得自己像尘埃,沈籍是那座高山,宋檀是那个做不得君子又良心未泯的小可怜。

“想喝酒吗?”宣睢问道。

他一说,宋檀就馋了。

宣睢抬手,六安便端上了温好的热酒。宋檀殷勤给宣睢倒酒,宣睢只接了一杯,拿在手中慢慢的喝。反倒是宋檀,难得有碰酒的机会,没一会儿就喝的面飘飘然。他倚着方桌,把桌上的棋子都打散了。

“去捡起来。”宣睢道。

宋檀半跪在榻上,去捡落下的棋子。长榻角落藏着一个锦盒,宋檀把锦盒拉出来,“这是什么?”

宣睢笑着看宋檀,“打开看看。”

宋檀看他一眼,把锦盒打开了,里面是那件珍珠穿成的错落有致的珍珠衫。

“瞧着挺漂亮,怎么不穿上呢。”宣睢笑问。

“这个,这个,”宋檀结结巴巴道:“这个珠子太凉了,而且硌得慌。”

宣睢放下酒杯,拿起一个银环咔吧一声扣在宋檀手腕上。

宋檀想往后躲,宣睢喊住他,“扯坏了,珠子撒的到处都是。”

宋檀就不敢用力了,被宣睢拉到跟前,硬把珠链缠在了腰上。

珍珠太凉了,宋檀打着颤,撑着宣睢的肩膀,坐不敢坐,躺不敢躺。

珍珠衫最后还是断了线,珠子散落在榻上,随着凌乱的毯子滚来滚去。宋檀也由此知道,宣睢并不讨厌珍珠,他对珍珠的玩法,实在了然于心。

次日清晨,陛下不上朝,早起去给太后请安。宋檀缓了半晌才起来,长榻上的坐褥靠枕全都换了新的,宋檀仍不想坐那边,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邓云从窗外瞧见,走上前敲了敲窗户,把他惊醒。

“你可真舒坦,不晓得外面都为你翻了天。”邓云走进来。

宋檀瞧见邓云,就想起来另一桩事,他用东厂番子把冯新翰带走,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仍在东厂关着。”邓云结果箐云送上的茶,道:“你也太狐假虎威了。”

“我能怎么办,”宋檀道:“他都要上来打我了。”

宋檀追问邓云,“事情很麻烦吗?”

“倒也不算麻烦,”邓云道:“淑妃的弟弟算什么,也敢在东厂面前叫嚣。”

宋檀揶揄他,“你对贺兰信可不是这个态度。”

“这两个人怎么相提并论,”邓云道:“贺兰信是勋贵,身上有实打实的功绩。冯新翰算什么,他姐姐没进宫之前一家子只是个五品地方官。进了京后,不说夹着尾巴做人,还仗着淑妃的势横行霸道。他怎么就不想想,他姐姐还不是皇后呢。”

“况且,就算淑妃是皇后,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我替她教训教训也没人能说我什么。”

宋檀道:“你好欺软怕硬哦。”

邓云皮笑肉不笑道:“这不是仰仗中贵人您嘛。”

宋檀笑起来,看上去,邓云并不把宝压在淑妃母子身上。

“还有一件事,你要做好准备。”邓云道:“今晨,那个叫魏乔的上书说了冯新翰的恶行,沈籍沈大人也上书,论了冯新翰的十六桩罪名。今日没上朝,大家只递了折子,若是上朝,想必会很热闹。”

宋檀神色若有所思,那边宣睢从太后那边回来,邓云便去跟前伺候。宋檀想了想,也跟过去。

宣睢在书房批奏折,宋檀站在他身边磨墨,磨了一会儿就站不住了€€€€他腿酸的厉害。

宣睢轻笑,“好了,在这儿装模作样半天,想说什么就说。”

“我昨天有件事忘了说,”宋檀道:“我把冯新翰关进东厂了。”

宣睢点点折子,“我方才已经知道了。”

宋檀这才有了点心虚,“冯新翰仗势欺人,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殴打朝廷命官,我看不下去了才出面的。”

他跟宣睢说冯新翰多么多么坏,不是为自己脱罪,只是不想牵连沈籍和魏乔。

宋檀说的口干舌燥,宣睢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宋檀的声音越说越小,“陛下。”

宣睢端给他一盏茶,“沈籍是君子,人人皆知,他上书力陈冯新翰的罪过,那冯新翰当然就是有罪的。”

宣睢把那几张奏折收起来放在一边,对邓云道:“这件事,你去处理。”

邓云称是。

宋檀端着茶思考了一会儿,他觉得宣睢说的话有些问题,但说不出问题在哪儿。

宋檀走后,皇帝又批了一会儿折子,忽然开口:“有件事倒是忘了,宋檀如今出行,也没个一官半职,便是用东厂的人也名不正言不顺的。”

邓云心里一个咯噔,听见皇帝问他,“司礼监还有位子吗,挪一个出来给宋檀吧。”

邓云掐着手心,斟酌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宣睢看出了邓云的心事,一边提笔沾墨,一边道:“你不要觉得宋檀会碍了你的事,只是叫他玩玩罢了。东厂还是你的,你能做的事他做不了。”

瞧他多贴心,邓云与宋檀还没起隔阂呢,他就已经料到了。

“是,”邓云道:“司礼监的钱公公年纪大了,早有告老之心,他的缺正可以让宋檀顶上。”

宣睢点点头,又道:“料理了冯新翰之后,给沈籍升官,你去找田阁老,他拟了旨,拿到朕这里批。”

邓云有些疑惑,“沈大人这么年轻,就官居四品,已是不得了了。”

“沈籍是得用的人,”宣睢眼也不抬,兀自批折子,“能力出众,公正为国,更重要的是没有私心。这样的人,若得不到任用,是做皇帝的失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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