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有戏楼,两面高树环绕,夏天里清凉,要在冬天里看戏,免不了烧多多的炭火。楼上挂着一溜儿羊角灯,地上铺着狮子绣球滚地毯,安放了数张桌椅,靠墙壁两边放着长火厢,各桌边则点着银丝铜炭盆。
宋檀去时,永嘉和绿衣都到了,都穿着大红织金长袖袍,只纹样略有差异。姐俩凑一块,说说笑笑的十分亲热。
邓云也已经来了,站在一边,并不入座。
“你今日有还有别的事情?”宋檀道:“不然,一道坐下看戏罢。她们都是小姑娘家,我还是同你有话说。”
邓云道:“不合规制。”
宋檀微微惊讶,道:“便是我请你作陪,落座吧。”
邓云犹豫片刻,这才坐下。宫人立刻给他这一席上了酒菜,宋檀笑道:“你什么时候也这般束手束脚的了。”
邓云道:“前些日子得了几个弹劾的折子,陛下特意敲打过我,叫我收敛些。”
朝政的事情宋檀一向是不问不谈的,况且邓云什么地位,几个弹劾折子算什么。宋檀不在意,邓云就更不在意,好像方才的谦虚从没存在过。
永嘉正把手里的帕子拿给绿衣看,“你看怎样?”
绿衣轻轻笑道:“这才哪到哪,且看吧。”
话说着,戏开场了,先是一段琵琶小调,清清甜甜的,一下子就抓住了人的心神。
这戏与别的戏不同,不是一折一折的,统共一个半时辰的戏,讲述了一个完整的志怪故事。不大点的戏台,搭配各种绘出的长画做背景,琴瑟萧笛可模拟各种声音,有时风声一响,宫人们都着急去见天色。见到晴朗的天儿,才反应过来是戏台子上的声音。
宋檀看的入迷,直到故事结尾,两位主角背道而驰,合着编钟的乐声,渐渐落幕。
“这就结束了?”宋檀意犹未尽道:“还有下回吗?”
邓云摇头,“到这里就结束了。”
宋檀品味着故事的结局,道:“这故事是谁做的?”
戏台子走上来一个人,向诸位贵人叩头行礼。宋檀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人是前两日碰见的乐师秋光。
“你不是乐师吗?”宋檀问道:“会奏编钟的那个。”
“小人既是乐师,也是戏班子的班主,这出戏就是小人编的。”秋光恭敬回答。
邓云问宋檀,“你认识?”
“前两日我碰见过他奏编钟,格外好听。”
永嘉撑着头,懒洋洋道:“会乐曲还会编新戏,也算是才华横溢了。”
宋檀很赞同,“尤其是结尾,叫人真惆怅。”
邓云在一旁道:“那就让他们把结局改了,改圆满一些就是了。”
宋檀便问秋光,“这结尾能否圆满一些,我瞧着,两人有情,如何就不能在一起了?”
秋光跪下请罪,“贵人恕罪,结尾无可更改。”
邓云眉头一皱,当即发作,“我说结尾能改,那就是能改。”
秋光只是叩头,不肯松口。
绿衣在一旁道:“厂公何必强人所难?这样的结局发人深省,回味悠长,若是改成大圆满结局,大约就俗了。”
邓云睨了绿衣一眼,“我没念过书,不晓得俗不俗。不过我知道文人骨头轻,熬不过东厂的大刑。”
绿衣依旧轻笑着,不说话。
宋檀看了看绿衣,又看了看邓云,道:“一出戏罢了,不必那么大动干戈。”
他看向戏台上的秋光,道:“我晓得你编钟奏的好听,前些日子我去寺中,空山寂静,钟磬之音听的人心都静了。你弹奏一曲像这样能使人静心的曲子吧。”
秋光沉吟片刻,点头称是。
编钟抬了上来,秋光沉心静气,随后开始演奏。
第一个音调奏出来,四下里忽然静谧了起来,好像雪融化的声音都被轻了,只有时高时低,韵律独特的钟声回荡着。
宋檀没有给曲谱,秋光只凭着宋檀的语言描述,就真的弹奏出了他想要的那种感觉。
一曲终了,他起身再拜。
宋檀面上的赞叹不加掩饰,永嘉也连连点头称好。
邓云知晓宋檀睡眠不好,常以舞乐之声助眠,便道:“我看他也有几分真才实学,不然留在宫里吧,你以后可以随时召他演奏。”
说着,邓云叫人请秋光过来。
不多时,秋光上了楼,先给几位贵人行礼叩头。起来后,邓云吩咐看赏,赏赐十锭银元宝,八匹锦缎,一柄银如意并一桌席面。
到跟前细细看了秋光样貌,宋檀神色微微收敛,不说话了。
永嘉一旁看着,往嘴里扔了个果子,等人下去了,她笑道:“这秋光瞧着像一个人?”
这样年轻俊俏的男人,低眉时谦逊,又隐隐有自己的傲骨,偶尔一眼看过去,有几分沈籍的意思。
宋檀做不知道,问道:“像谁?”
“不能说,”永嘉撑着头笑,“说了,我怕搭上秋光一条性命。”
宋檀抿了抿嘴,“这是没道理的话,他又不招谁不惹谁,能出什么事?”
永嘉只是笑,宋檀觉得有必要与她分辩分辩,便道:“陛下并非如你想得那般,你觉得他不喜欢沈大人,可是沈大人这几年做官做的顺顺当当,也没见陛下为难。”
况且他也算同宣睢开诚布公地谈过,从寺庙回来后,宋檀明显感觉到宣睢态度的软化。
永嘉见他不信,便道:“那我与你打个赌?就用秋光。”
“我不同你打这个赌,”宋檀拒绝,“没什么意思,也不尊重人,叫陛下知道了,他要伤心的。”
永嘉上下打量着宋檀,目光古怪,“他不会伤心,只会生气。”
“生气就是伤心,如果不在乎怎么会生气呢。”
永嘉一时有些无奈,过了会儿又觉出一点嫉妒。她放下酒杯,认真地看向宋檀,“我想找的驸马就是你这样的,全心全意为我,谁说我不好你都维护我,不叫我有一星半点的不开心。”
宋檀微愣,不知道话题怎么忽然就拐到了这里,他思索了片刻,道:“公主会找到的。”
永嘉公主又笑起来,也不知是笑宋檀还是笑自己。
永嘉的这句话在戏还未散场时便传到了宣睢耳朵中。
笔尖沾满了朱砂,稍不留意便滴落在宣纸上,留下了一道很刺眼的红。
宣睢看着那道红痕,道:“叫永嘉回京城去,即刻就走。”
六安立刻出门传口谕,刚走出门时,就听到陛下将他喊住。他回到殿中,躬身等着陛下的吩咐,半晌也没听到一句话。
宣睢将朱砂弄脏了的宣纸撤下来,慢慢揉成一团。永嘉还小,小孩子的话他不能当真,宋檀也不喜欢他这样。
“那个叫秋光的,查过他吗?”
六安回道:“邓云安排的人,底子都干净。”
宣睢点点头,好看的眉眼平静又深邃,道:“将他留下来吧,给宋檀解闷。”
他不深究永嘉的话,又愿意把秋光留下,大约与宋檀心里的宣睢也差不太多了。
六安应下皇帝的吩咐,将要退出宫殿里却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响动。他回头去看,却见陛下常用的芙蓉石镇纸跌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宣睢起身去内室,临去时随口吩咐人收拾了。
到戏散场时,宋檀与绿衣也没有太多接触。邓云冷眼瞧着,绿衣给了宋檀一个亲自绣的荷包,绣的荷花,荷包里是空的,并没藏什么东西。
宋檀似乎对绿衣很有话说,不过绿衣并不接茬,只关心宋檀的日常吃住,倒叫宋檀没有说话的机会。
“哥哥不必忙,”当着邓云的面,绿衣笑着对宋檀道:“以后总有说话的时候,不会再像头几年那般见一次面也难。”
宋檀不好接这话,像是对前几年的陛下有怨言一样。
恰在此时小太监过来传话,说魏乔在外头等着,接绿衣回去。
邓云道:“正好我与魏夫人同路,一同去吧。”
宋檀还没说什么,绿衣先欣然同意了。
魏乔正在戏楼不远处的亭子里等着,见绿衣出来,忙上前给她添上斗篷,夫妻两个亲亲热热,羡煞旁人。
邓云只在一旁看着,冷不丁开口问道:“陛下前日要议内阁人选,绿衣姑娘觉得谁会是新的阁臣?”
他这会儿,又叫绿衣姑娘了。
绿衣拢了拢披风,笑道:“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一介女流怎么会晓得。”
邓云揣着手笑,“我听人说,魏大人多次被提名,炙手可热呀。”
魏乔摆手,“我从未入过翰林,如何能入内阁?”
“当今陛下不拘一格,沈大人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邓云笑看着魏乔与绿衣,“不过话又说回来,进内阁难,进不了内阁却容易。”
他面上带着和煦的笑,说话却刺人的很,“依照我与绿衣姑娘的交情,有我邓云在一天,魏大人这内阁就进不去。”
绿衣眉毛都没动一下,“邓公公,您也顺风顺水许多年了,这世上哪有人总是一帆风顺呢。今日您得了光,来日也该轮到别人。”
邓云嗤之以鼻,绿衣比他想到更能沉住气,不过有什么用呢。邓云觉得绿衣一开始就输了,谁会想不开跟陛下作对,跟陛下作对的,有哪个能赢?
第42章
绿衣和邓云去后,戏楼只剩下永嘉和宋檀。永嘉还想听戏,明章殿那边却来人,说花房送来了几盆兰花,请宋檀回去瞧瞧。
“这样冷的天,兰花能开?”宋檀很惊讶。
“只要有心,什么开不得。”永嘉道:“索性你先回去吧,我也走了,回去给皇祖母请安。”
于是两人闲聊两句,各自散去。
宋檀回到明章殿,刚进内室就闻到一股沁香,榻边的花几上摆放着两盆含秀微霜,花朵秀美别致,香气清幽缈远。
宣睢靠在榻边看书,光线透过窗子全都落在他身上。
宋檀在落地罩边看了一会儿,随手拨弄了一下珠帘。珠帘哗啦啦响动,宣睢抬起头看过去。
“回来了?”宣睢放下书,冲宋檀招手。
“你今日得闲?怎么不同我一起去看戏。”宋檀脱掉大毛衣裳,只穿着松绿洒金长袍坐到宣睢身边。他扭着身子去看后面几上的花儿,“兰花果然清香。”
宣睢靠着迎枕,曲着一条腿,姿态很闲适,“我若是去看戏,怕你们不自在,索性不自讨没趣了。”
宋檀看了他一眼,周身气息柔顺下来,“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