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于春冰 第42章

“今日忙,还不得空。”宋檀道:“我觉得这个曲易春不像是普通巡按,绿衣同我说,青州前段时间派遣了巡按御史去,严查贪官污吏,重整税务。我想,不该只有青州需要查吧。”

夏明义坐下来,满脸的皱纹,眼睛都浑浊了,脑袋却还清醒着。

‘金陵是陪都,许多官员盘旋在这里,仗着天高皇帝远,俨然世家之势。如果陛下想查贪官污吏,金陵是必来不可的。’

宋檀点点头,“阿景今天跟我说,官府又让他们交一份钱,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六次要钱了。”

夏明义道:‘金陵账目有亏空,短时间内种地的老百姓是交不上来这么多钱的,只有想办法从商户手上获取。他们一时半会能支应,就算支应不过来,士农工商,商排最末,总有法子糊弄。’

宋檀了然,“这么说,这位曲大人就是冲着钱来的。”

夏明义顿了顿,又感叹着:‘近几年,观邸报上的情况,陛下对朝臣的态度和缓了一些,至少不再动不动就打死人。没想到,才安定下没多久,就又派出这么多催命般的巡按御史来。’

宋檀笑道:“或许京城里的官这才松了口气,折腾地方官,总比折腾他们京官好。”

一句话说的夏明义也笑了,虽然宋檀和夏明义都已经远离了京城,过往的经历却让他们对权力斗争格外的敏锐。

参茶煮好了,宋檀给夏明义盛出来一碗,自己也端了一碗。

喝完参茶,宋檀无事可做,便把纸笔铺开,要给京城写信。

夏明义坐在椅子里,老神在在,他还在劝宋檀回去,‘这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京中仍是没有回信,连贺兰信和邓云的消息都不见一点。这下可是没人扰你清净了。’

宋檀抽出一张宣纸,道:“你都说,陛下对朝臣的态度和缓了些,这不就说明他已经不那么多疑了,这是件好事。也足以说明,当初我离开是对的。”

夏明义摇摇头,眼皮耷拉下来,并不赞同。

那是皇帝,残酷是皇帝的底色,反复多疑是皇帝无师自通的特质。宣睢最开始将目光放在宋檀身上时,就带有一种摧毁的欲望,这一点宣睢怕是从没跟宋檀说过。

‘那你为什么还往京城寄信?’夏明义道。

“虽然他有可能已经不在意我的信了,”宋檀道:“但是万一他还在等呢,既然有人等,那我就应该写。”

宋檀把信写完,第二天早上就去寄,这封信很快就送到了宣睢案上。

曲易春带着一堆账目离开神宫监,找了十来个账房先生,日夜不停地盘算,盘出了近三年孝陵神宫监的所有亏空。傍晚时分,他带着这份账目去了秦淮河边的一栋小楼。秦淮河灯火通明,唯有这栋小楼十分安静,虽点着灯笼,不闻一点丝竹之声。

仆人领着曲易春上楼,书房里空无一人,窗边的案上有只花瓶,瓶里插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桃花。

曲易春忽然想起了菜园子门口的那句诗。

“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门口传来响动,贺兰信走了进来,道:“主子今日不得闲,你把东西给我,先去吧。”

曲易春称是,放下账目下了楼。走了几步路,他回过头看,窗边那支桃花安静地立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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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睢其实已经到了金陵,所以那封信很快送到了他面前。

第49章

早起的时候微微有些冷,宋檀裹了个马甲去烧水做饭,早饭吃的简单,他煮了一锅黏稠滚烫的粥。给夏明义的饭,需单独盛出来一点放小砂锅里,加了人参黄芪偎着。

这边他做好了饭,便去屋里搬桌椅到院中。

金小金过来了,闻着饭香,殷勤地帮宋檀搬桌椅。

宋檀把粥饭盛出来,又切了两个红澄澄流油的咸鸭蛋,配上佐粥的酱瓜酥鱼,摆了四五个碟子。

金小金把自己的油酥烧饼递给宋檀一个,自己在宋檀对面坐下来。

闲聊时他说起自己今日来神宫监有大事要办。

“黄承福下狱了,家都被抄了。”金小金道:“那个曲大人,带走了神宫监近三年的账目,亏损二十八万九千一百两,这还只是账面上的银子,不包括孝陵里的物什摆设,还有种在孝陵里的名贵花草。”

“曲大人让黄承福还钱,钱还不上来,只好抄了他的家,连带底下一些太监,一共抄出来十二万两。”

宋檀好奇道:“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金小金嘿嘿笑道:“我被调去曲大人身边干活了。”

“哟,”宋檀道:“升官了,恭喜恭喜。”

金小金摆摆手,强压着高兴,道:“也不晓得曲大人怎么从这么多人一眼就挑中了我,不愧是京城来的大人,慧眼识金啊。”

宋檀无情地戳破他,“还不是你穷的叮当响,一看就没贪污过。只要是个干净的,哪怕什么都不会,给他跑个腿呢。”

“嫉妒我,”金小金不在意宋檀的挤兑,道:“我遇到了自己的伯乐,大好前途就在眼前了。”

“你来帮我吧,”金小金拍了把宋檀,“你这样聪明,上面还有人,就适合过来帮我。等我发达了,咱们一块回京城,我叫你衣锦还乡。让当初将你放逐到这里的人目瞪口呆,狠狠打他们的脸。”

宋檀含笑,“你要是敢打他的脸,那怕是要出大事哦。”

金小金还在歪缠他,“你过来帮我吧,过来帮我吧。”

宋檀被他晃得一筷子咸蛋黄落在了桌子上,他道:“你还要做什么,黄承福不都已经被抓了吗?”

“黄承福被抓了,他贪污的银子可没全还回来。”金小金道:“剩下的钱,总得要回来。”

宋檀顿了顿,道:“你们那位曲大人,也是这样想?”

“当然。”

“那我劝你们小心一些,”宋檀道:“抓了黄承福,查清了神宫监的亏空,已经算是一件功劳了。”

金小金看着他,“你什么意思,我不大懂。”

“这都不懂,以后还想着升官呢。”宋檀拿筷子敲了敲金小金的头,“黄承福是别人推出来送给曲大人的功劳,曲大人领了功劳,对朝廷就有交代了,他抬一抬手,大家都好过。如果他不认这个功劳,这之后才是真艰难呢。”

金小金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怪不得曲大人总是忧心忡忡的。”

宋檀想了想,“黄承福上面是谁来着?”

“金陵守备太监邓昌,”金小金道:“他今日还要宴请曲大人呢。”

“邓昌?”宋檀咬着筷子,“姓邓啊。”

“我听人说,他原来姓李,叫李昌。”金小金道:“有一年进京见了东厂厂公邓云,当场认了干爹,把姓都改了。此后年年往京中送孝敬,在外常以邓家儿孙自居,前年个邓厂公赏了身边亲近的太监玉佩,他花千金买回来,成天带着,以示这是邓厂公的恩宠。”

宋檀道:“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人。”

“当然了,”金小金小声道:“仗着邓云的势,邓昌在金陵横行霸道,不止普通老百姓,连许多官员都受过他的勒索呢。”

他看向宋檀,“你说曲大人要动邓昌,东厂能愿意吗?”

宋檀想了想,“邓云的干儿子不计其数,丢他一个算不得什么吧。”

金小金嘿嘿笑了起来,“我就说你上头有人,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吃过饭,金小金把碗刷了,桌椅都放回去,跟宋檀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宋檀换了身衣服,披上一件麻布外衫,背着一篓竹笋走出来,去食肆找阿景。

宋檀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食肆的伙计忙过来接竹笋,请宋檀坐下,给他端上了瓜子茶点。

阿景邻居家种了许多杜鹃,因要重修房子,这些杜鹃花都留不得了。阿景告诉宋檀,宋檀说想要,两人便约定了时间去那边移栽。

眼见到了中午,阿景忙的抽不开身,宋檀道:“你怎么还没好?”

阿景忙里偷闲给宋檀端了一盅腌笃鲜,“今日来了笔大生意,点了十几二十道菜,花重金整治一桌席面。这些菜我不敢让别人动,都是我自己做的。其余的菜已经着人先送去了,就差这一道腌笃鲜了。”

腌笃鲜还滚烫着,宋檀吹了又吹,才小口尝了一下,这一下可是要把他的眉毛都鲜掉了,汤白汁浓,肉酥笋脆。

“你那位客人没有守着锅边喝第一口汤,真是他的损失。”宋檀感叹道。

阿景打包了腌笃鲜出来,砂锅外面套了一层又一层。他叫喊着几个伙计的名字,出去的出去了,没出去的人人都有自己的事。

“我给你送吧,”宋檀道:“你把自己收拾收拾,等我回来,咱们就去。”

阿景说好,把砂锅放在宋檀背后的背篓里,嘱咐他千万小心别撒了,又告诉了他地址,跟他说怎么走。

宋檀一路去了,送餐的地址在秦淮河附近。宋檀去过,但都是晚上去。白天的时候秦淮河很安静,偶尔有几扇小楼的窗户开着,今日天气不好,乌云黑沉沉地压着,风把岸边杨柳吹乱了,远远瞧着,有一种美人倦怠梳妆的慵懒。

宋檀找到小楼,楼门口站着两个守卫,他报上阿景食肆的名字,里面来人引他进去。

这样的严整肃穆让宋檀想起京城,不过不管是守卫还是仆从都是南人的口音,宋檀于是推测,小楼的主人是南方贵族,贵族们的行事都差不多。

花厅里摆了一桌饭,都是阿景的拿手菜,宋檀把腌笃鲜拿出来,仍旧滚烫滚烫的,放在桌子中央。

这样一桌饭菜,不晓得入不入此间主人的眼,宋檀想了想,还是提醒一声,道:“饭菜趁热吃,味道比较好。”

仆人引宋檀下去,还没出门口就听见外头豆大的雨点落下来,噗噗嗒嗒,整个秦淮河泛起了涟漪。

宋檀在犹豫把背篓盖头上会不会有些滑稽,小楼的管事又出来了,说现在雨大,请宋檀在这里稍事停留,雨停了再走。

宋檀被带去了一楼的偏厅,厅里靠墙有一张几案,摆放着一对铜瓶并几样果品。窗下是一张椅子,两边各有一张花几,摆着绿萝。

仆从不多会儿端上来热茶和点心,还贴心的预备了一张毯子。

宋檀道了谢,坐在椅子里吃茶。

茶水是京城人爱喝的纯茶,宋檀想学着曲易春的样子看一眼就能推测出一些东西。可惜他看了好几眼,也没推测出什么。

雨水潮湿,屋里点上了香,宋檀坐在椅子上,听着哗啦啦的雨声,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总觉得像被禁锢住了,手脚不得舒展。

等他从梦中醒来,雨还在下,没有变小的趋势,因为乌云压顶,外头黑沉沉的,明明是正午,却让人恍惚已经是黄昏。

宋檀站起身,扭了扭手脚,把凉掉的茶一口喝完,向管事的辞行,说一定要走了,如果可以,请借一把伞。

管事的上楼去回话,没多会儿,捧着一件斗篷和一把竹骨伞回来,“下雨天寒,公子莫受了凉。”

宋檀把东西接过来,真诚道谢,“你家主人真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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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檀:嘀€€€€,好人卡

第50章

杜鹃花最终没弄回来,雨下得大,宋檀回到阿景的食肆,在那里待到了雨停。

下雨的时候来吃饭的人不多,阿景忙了一天,这会儿也得了闲,抓了一盘子红枣瓜子花生,同宋檀在门口看着雨闲聊天。

一下午的时光消磨在这里,雨停之后宋檀便告辞回去了。

这样的雨,夏明义也没出屋子,搬了张凳子坐在屋中看雨,浑浊的眼睛不晓得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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