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下衣服浸入浴桶,宋檀打了个哆嗦,又把头发拆开,用清水淋了淋。
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除了澡豆胰子之外,还有一壶热茶和几样果品。宋檀捻了个梅子放入口中,酸甜可口,滋味美妙。
果然是贵族的做派,他在心里想。
沐浴后,宋檀带着一身水汽换上了小楼主人准备的衣服,小楼主人预备了一身青碧色长袍,只在衣摆绣了几根淡青色的竹子,衬得人一身气质挺拔,风神清雅。
走出屏风,宋檀随管事去见小楼主人。三楼回廊上,管事进去回禀,宋檀站在房间门口。房门紧闭着,开关的一瞬,宋檀忽然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苏合香味。
他不知为何有些心慌,问守门的仆人道:“你家主人喜欢苏合香?”
仆人不答,未得主人允许,他们都不能跟宋檀说话。
宋檀捏着手指,看向房门。房门关得严,里面什么也看不见,连声音也听不到一点。
宋檀有些等不及了,管事的在此时出来,道:“我家主人方才外出了,小公子不妨先在这里歇一歇,等我家主人回来了,再请来见面。”
“你进去这么久,现在才跟我说你家主人不在?”宋檀皱着眉。
管事低头告罪,“小公子莫怪。”
宋檀紧紧捏着手指,骨节都泛着白,“你家主人喜欢苏合香?”
管事如实回答,“是。”
宋檀松开手,“好,我在这里等他。”
管事引着宋檀回房间,铺设床褥,收拾衾枕,请宋檀歇息。
宋檀躺在高床软枕之间,帐子一放下,床榻里便昏沉沉的,催人入眠。宋檀不想睡,但是床边的香炉里香烟袅袅,不多会儿便拽着宋檀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将近黄昏,窗外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将秦淮河映的通红一片。河两岸的小楼上,灯笼已经点起来了,欢声笑语此时还浅,岸边已有络绎不绝之相。
宋檀不在原来的房间,床外是个落地罩,落地罩的帷帐垂在地上,将这里包裹的严严实实。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只觉这样的气氛格外熟悉。
外间有声音传来,压得很低,宋檀听不分明。他从床上下来,打开床边的香炉,南方天潮,安息香燃了大半,还剩一截就熄灭了。
宋檀把香炉盖回去,盖子与香炉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外间的声音停了,宋檀坐在床脚踏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多会儿,管事进来,轻手轻脚拉开落地罩的帐子,看着宋檀坐在脚踏上穿鞋。
管事的小心道:“小公子醒了?”
宋檀没问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没问自己为什么会睡着,只问:“你家主人回来了吗?”
管事道:“回来了,小公子这就去见?”
宋檀穿好鞋子,道:“不了,我现在不想见他了。”
管事的额头冷汗密布,“小公子......”
宋檀推开他,不顾管事的阻拦,一意离开了。
金陵繁华,华灯初上时街上仍旧人来人往,他们用本地的声音叫卖,应和的人也是本地的人。宋檀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不属于金陵。
他走到买冰糖葫芦的小摊贩前,问道:“冰糖葫芦多少钱一枝?”
“三文钱一枝。”小贩回答。
宋檀道:“五文钱两枝吗?”
小贩有些惊讶,道:“没有这样的。”
宋檀道:“那还有什么买两枝的理由呢。”
他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大约小贩要在心里骂他有病。
我才没病呢,宋檀想,我只是有点想念五文钱两枝的糖葫芦了。
面前忽然出现一队身着漆黑铠甲的人,拦住了宋檀的步伐。一座八人抬的轿子,身边跟着五六个太监装束的人,轿帘掀开,露出邓昌的脸。
曲易春虽然将他们带走了,但是邓昌一直在注意他们的动向。金小金跟曲易春回了衙门,邓昌不能对他们做些什么。好在宋檀落了单,邓昌便亲自来请宋檀。
他这一次请宋檀,软的行不通,就要来硬的了。
“邓云要是知道他干儿子在金陵这么嚣张,早亲自来清理门户了。”宋檀道。
邓昌哈哈笑道:“给你几分颜色你还真当自己是贵人了,充其量不过是京城大官的一个玩意儿,都跑到金陵来了,还有什么威风可抖?”
“我一个玩意儿,你抓我有什么用?”宋檀道:“还金陵守备太监呢,连金陵来了什么人也不知道,无能!”
邓昌气急,白天也没见宋檀说话这么不客气。
两个太监来抓宋檀,还没碰到宋檀,手掌就被短箭射穿,血腥气立刻弥漫开来。
宋檀别过脸,退了两步,周围的百姓也四散而开。此时身后传来整齐有力的步伐,宋檀回头看,一列锦衣卫飞快包围了邓昌,长刀闪烁着冰冷的光。
贺兰信骑在马上,一张驾帖扔给邓昌,“请吧。”
邓昌哆嗦着从轿子里跌了出来,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贺兰信挥一挥手,锦衣卫将邓昌带起来,塞了口鼻带离此地。
宋檀站在原地,也没有躲,仰起头看贺兰信:“你也来了。”
贺兰信从马上下来,“你不惊讶?”
宋檀道:“刚猜到。”
贺兰信道:“天晚了,主子让我送你回去。”
“回哪里?”宋檀质问他:“神宫监还是小楼?”
贺兰信道:“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宋檀冷笑一声,往神宫监的方向走。贺兰信跟在他身后,一匹马儿不耐烦走得这样慢,鼻子一直在喷气。
宋檀忽然又站住脚,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身大踏步往小楼的方向走去。
回到小楼,管事殷勤请宋檀往楼上去,宋檀摇摇头,“我不去,我就在这里。”
他不肯上去,贺兰信也不催他,摆手叫管事和仆人全都离开。
宋檀捏着手指,大约等了很久,也大约只是片刻。楼梯上,黑檀木的雕花板壁忽然出现一抹白衫子,一线天光一样映入宋檀的眼睛。
宣睢的身形渐渐显露出来,他缓步从楼梯上走下来,雪白的衣裳衬托出浓墨重彩的一双眼。
那是宋檀揣摩不透,雕琢不出,欲忘不能,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一双眼。
宋檀深深吸了口气,他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战栗。
“你来金陵,为什么不来找我?”
宣睢垂眸,修长的手指搭在楼梯扶手上,“我怕你不想见我。”
“那现在呢,”宋檀道:“为什么又肯露面了。”
宣睢抬眼看向宋檀,认真道:“因为我知道错了。”
宋檀慢慢吐出一口气,“你……”
他一张嘴,才发觉自己声音在哽咽,气息都是颤抖的。
宋檀在这一刻心里的酸涩和委屈简直盛不下,他说不出话了,索性蹲下身去,捂着脸,泪水也从细细的指缝中溢出来。
宣睢半跪在地上靠近他,宋檀没有拒绝,于是他郑重地将宋檀揽进怀里,怀抱着偌大的宝藏,不能再放开手。
“对不起,”皇帝终于低下了他高贵的,固执的头颅,在爱人耳边轻声低语,“我知道错了。”
宋檀哭的满脸是泪,“我本来没想这样的,我没想逼你,我也不是非要离开你……”
“我知道,我知道。”宣睢抚摸着他的长发,紧贴着他的面颊,“是我有错。”
第52章
多年前宣睢即位,曾躬祭孝陵。彼时他年幼,盛夏时节,从京城一路走到孝陵,很是吃了番苦头。因此他对金陵不大有好感,一些他不想见到的,又不能轻易处置的宗室勋贵,都被他赶到金陵。
他再来孝陵的时候是某一年的初夏,那是宋檀刚离开三个月,第二封信才送到他手上不久。
宣睢轻装简行,身边只带了贺兰信。
明月亭屹立在一大片湖水中央,从这里远望出去,满湖的莲叶荷花,风一吹,掀起来的荷叶如波浪一样,荷花却婷婷,嵌在一片碧绿中央。
湖面驶过来一艘小木船,宋檀穿着素色长衫,一条鸦青色的丝绦系在腰间,外披一件青灰色的纱衣。他躺在船上,翘着腿,脑袋盖着一只大荷叶。
阿景把他头上的荷叶拿下来,给他看自己手里拽下来的莲蓬。
宋檀把莲蓬接过来,抬手时那层纱衣就挂在他的腕骨上,日影下他白皙的手臂清晰可见。
宋檀半坐起来,剥了两个莲子,往上一撂,自己张着嘴去接。
他向阿景炫耀,阿景也学着他的样子去接,却不留神卡住了。宋檀慌张去捶他的背,将他拍了个半死,才把莲子咳了出来。
阿景丢了面子,又被宋檀嘲笑,气的去打他。宋檀一面躲一面笑,衣摆落进水里,捞出来的时候带起一片水珠。
宣睢凝望了宋檀许久,才开口道:“他现在,同我最开始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贺兰信没接话,只是心里想,如果当初皇帝在宫中见到的是这样明媚的一张脸,那么喜欢宋檀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了。
“走罢。”宣睢道。
贺兰信微微惊讶,“陛下不去见他吗?”
“他现在不会想见我的。”宣睢转身。
回京的途中,宣睢心血来潮,去找了沈籍。
那时下着雨,雨打屋檐,檐外是一丛茂密的竹子,在夜色里黑€€€€的。宣睢推开窗,背后是灯,他站在窗边,眺望夜色。
雨夜登门,沈籍显然猝不及防,匆匆披了件油衣,脚步声打破雨夜的寂静。
宣睢手中捏着宋檀给沈籍的信,并未打开看,只问沈籍,宋檀写了些什么。
沈籍如实回道:“他方安顿下来,近来在四处游逛金陵。我同他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读书让他心里先有个影子,这样等他真的看遍山河,才有不一样的感受。”
宣睢意味不明道:“你可真是个好夫子。”
沈籍顿了顿,刚想问宣睢为什么会在这里,宣睢便开口道:“朕去了金陵,但没有将他带回来,你觉得朕做得对吗?”
沈籍沉默片刻,问道:“陛下想要些什么?”
“朕想叫他开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