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珉弦垂了垂眼皮:“我不知道你来找我了,我最近才知道。”
“我平时不出来,我都在睡觉。”
庄清河又问:“这些年你从来没出来过吗?”
“偶尔。”商珉弦说:“我有时候晚上会偷偷出来透透气。”
庄清河闻言又是心脏一抽,疼得他几乎晕厥过去。
过了许久,他问:“是他不让你出来吗?”
“不是。”商珉弦摇摇头,解释道:“他没说不让我出来,是我自己......”
庄清河眨了眨眼,问:“那你今天早上出来,是跟他商量好的?”
“嗯。”商珉弦点点头,说:“我想看看日出,我好久没有看日出了,我还想看看你长大后的样子。”
庄清河趴在方向盘上看着他,小声问:“那你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吗?”
商珉弦的灵魂坦诚得就像一个脱了衣服的小孩儿,点点头直白道:“我早上就说了,我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长得很好,很健康,身上也不再有斑杂的伤痕了。
眼泪从庄清河的眼眶中跌落,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庄清河又问:“这么多年都这样过去了,为什么商辰现在突然要他治疗了呢?”
商珉弦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庄清河脑中闪过一道白光,问:“是因为我吗?”
以前的亚人格是一个完全符合商辰要求的好儿子,他淡薄无情,像一个只知道工作的机器。
可是有一天机器有了感情。
机器爱上了一个人。
可商辰已经不能再像对待主人格一样对待他,所以就想通过别的办法把他扭转成最开始的样子。
商珉弦垂下头:“父亲觉得是我影响了他,其实……”
“其实他想多了,我没有影响他的能力。他爱上你,就只是他爱上你这么简单。跟我的存在没有关系。”
商珉弦说到这,看起来有点委屈。
好像一个觉得自己都已经很乖很乖了的小孩儿,被指责了一件他根本没有做过的坏事。
庄清河转了转滞涩的眼珠,然后迸出了让人心悸的恸哭。
怎么能让人欺负成这样?
他哭了好久才停下来,说:“那我怎么办呢?”他牵起商珉弦的手,握在手里:“我需要你。”
“庄清河,我和这个世界分开太久了。”商珉弦看向庄清河,眼神有些无奈,问:“我现在这样活着,又算什么呢?”
庄清河想起方舟说过的消极和牺牲,他愣了愣:“难道你自己也不想活了吗?”
商珉弦只是沉默,并没有否认。他被困在这副躯体里,像被关在一座暗无天日的牢房。
他长时间地沉睡,那是最原始的睡眠,外感官和内感官的全然割裂,没有梦,也没有知觉。
这种睡眠,是死亡的赝品。
疲惫感几乎快要将他吃干抹净,他突然开始向往真正的死亡,觉得那也是一张黑甜的软床。
而且突然之间,他的死成了解决所有难题的钥匙,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如果庄清河没发现他就好了,那会是最完美的结局。
“他这些天跟我聊了很多,我也是在这几天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最近遇到了麻烦,只有他才能帮你。如果换成我,我可能什么都做不了。”
“他想当一个正常人,他也不需要我了。”
“父亲对他更满意。”
商珉弦平静地细数自己该死的理由:“他比我更有价值。”
庄清河眼眶红得吓人:“什么价值?”
商珉弦:“创造价值的价值。”
沉默片刻后,庄清河开始给他细数爱的可能性,他说:“商珉弦,你对于我的价值是超越了一切的。”
“你可能想象不到,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商珉弦看向他,眼中闪闪烁烁。
庄清河又说:“我们还有好多事没做,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我都没送过你什么好东西,不是草虫蚂蚱,就是老鼠。”
商珉弦被他勾起回忆,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看他笑,庄清河也扯起嘴角笑了。
他们相互注视,微笑,流泪,心里埋着一座漆黑沉重的矿脉,苦不堪言。
笑着笑着,两人都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儿,有轻轻的啜泣声响起,分不清是谁的。
庄清河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和苦涩,说:“商珉弦,你看,今天……这才是我第一次跟你说话啊。”
那时候庄清河患了失语症,他们之间从没有过交谈。想一想,现在居然才是他们的第一次对白。
如此沉重又绝望的对白。
庄清河的眼睛像关不住的闸,此刻泪又落下来了,他说:“你怎么能说你要去死。”
他再也说不出话,商珉弦也沉默。
除了车窗外的雨声,两人的手机也在不断地响起,他们都没有理会。
庄清河把商珉弦带出来的事已经被所有人知悉了,电话有商辰打来的,庄衫打来的,方舟打来的。
远处传来连绵不绝的雷声,像爆破。似乎有熊熊的山火,在不停朝他们逼近。
四面八方皆是暗影,所有人都非要逼出一个结果不可。
今天全世界所有的雨,似乎都倾泻到了这片暗无天日的树林里。
庄清河倒是希望雨再大一点,最好是雨水汇集成河,车再变成船,载着他们到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他难得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在阴暗的车厢里看着商珉弦沉默。
这个人看起来太累了,累到庄清河觉得他都累成这样了,还要求他活下去真的太过分了。
车窗紧闭,不流通的空气让人胸口发闷。
又过了许久,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庄清河说:“商珉弦,我带你逃走吧。”
命运像是打了环扣,宿命交错轮回、循环,庄清河的声音和十几年前商珉弦的声音重合。
那时年幼的他们身处绝境,商珉弦说:“我带你逃走吧。”
说完他便为此流泪了。
时光一晃来到了今天,而他们的绝境还是一如当年。
这句也许是让商珉弦想到了什么,他嘴唇颤抖了一下,瘪了瘪嘴,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车窗外大雨滂沱,他哭得那么伤心,看起来受了天大的委屈。
庄清河自己也流泪了,还是抽了张纸巾先给他擦眼泪,他看着商珉弦的眼睛又说:“不对,是我要拐带你。”
“不一样吗?”
庄清河凑近了一点,垂眸注视他,语气温柔:“拐带就是不管你同不同意,你都必须跟我走。”
商珉弦看着庄清河,眼神悲伤如荒郊惨淡的月光。他抽泣着摇摇头:“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庄清河给他系好安全带:“我带你走,我给你找最好的医生。”
他要把多年前错误的轨道扳正回来。
庄清河又拿出他那足以对抗世界的狂傲,那么多困难的事他都做到了,那么多人都因为他活下来了。
他现在只是要救这一个,上帝凭什么不同意?
商珉弦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刚才不是说了,我那时候得了很严重的厌食症。”
“厌食症现在都还没好,我总吃不下东西。这具身体之所以还能活着,是因为他。”
商珉弦十几年前吃下去的那只猫,直到现在还在他的肚子里。
它一直在凄声尖叫,一直在抓咬撕挠。
商珉弦的神情在闪烁的雨光中晦暗难明,他说:“庄清河,我十多年没有吃过东西了。”
大雨滂沱,车厢里静得诡异可怕。
第94章 你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呢?
雨声沉闷。
庄清河愣了好大一会儿,然后说:“可以治好的吧?”
“很多有厌食症的人都被治好了,你也可以的。”
其实庄清河也不知道有没有很多被治好的厌食症患者,他这么讲与其说是安慰商珉弦,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商珉弦还是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个计划行不通,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独存。
庄清河想了很久,声音干涩地问:“整合呢?”
如果按照方舟最开始的建议,将两个人格整合在一起。可是......
商珉弦笑了笑:“如果整合的话,你可以说我们是都活下来了,也可以说我们都死了。”
因为整合后的人格是第三人格,不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庄清河捂住脸,一言不发。
他知道商珉弦说的没错,整合其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扼杀。
商珉弦说话了,他说:“庄清河,送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