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清河告诉了宋明山自己和陈明在洗手间发生的事,以及许僭越的整个劫狱计划。
宋明山看着庄清河,审讯室如此沉闷。他问:“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
“你怎么证明,你现在不是在拿许僭越当幌子骗我,好给你们劫狱的事行方便。”
庄清河听了这话还是很平静,他似乎很轻易地接受了来自宋明山的不信任,或者说他早已预见这个结果了。
他只是不急不躁地问:“我现在坐在这里,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宋明山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蹙眉道:“你坐在这里是因为庄杉的揭发。”
庄清河扯了扯嘴角:“那你以为,举报庄杉的那些资料和证据又是谁寄给你的呢?”
宋明山一怔,仿佛一条蛇顺着脊骨爬了上来,吸走他的脑髓。
原来自己早就已经在庄清河的局里了。
空气中沉默了一会儿,这种沉默的意味很深,像是无声角力,也是拉扯。
两人都是善于利用沉默,再顺势掌控气场的人。
然而此时庄清河收敛自己的张力,把灵魂的外衣剥得精光,几乎袒露出一切给宋明山瞧。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庄清河想要获得信任,总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代价。
在庄清河这里,信任丧失了原本的含义,他获取的信任不是因为他在对方眼里是诚实正直,可信赖的。
那更像是一种交易所得,他先付出代价,告诉对方,我已经这样了,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你可以相信我了。
在宋明山这里如此,在许僭越那里还是如此。
他非要让自己陷入绝境,看起来别无选择了,没有退路了,离悬崖只有一步之遥了,然后才能获取信任。
“你为什么愿意这么做?”宋明山审视地看着庄清河,他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问:“你还想当救世主?”
庄清河闻言恍惚了一下,他怔怔地看着宋明山,仿佛被人提醒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梦。
“不,杀一人救百人,救世主不会干这种事。”
庄清河轻声说:“他说过的。”
“那是为什么?”宋明山问他。
庄清河沉默了片刻,他可以说的理由有那么多,可他最终只选了一个“最庄清河”的回答:“报仇啊。”
“我还有一个傻弟弟,小昆的孩子也快出生了,还有......”
他顿了顿,接着继续说:“我要去排雷啊。”
许僭越的存在,是庄清河人生道路上的一个潜在的命运爆雷,不知道下一次爆炸是什么时候。
可庄清河现在已经接受不了任何失去了。
害怕什么,就去消灭什么,这是庄清河法则。
阳光房里种了几棵很高大的黑褐色树木,光影在四周明暗交换,仿佛有金黄色的光片在闪烁跳跃。
商珉弦一直看着宋明山,等他说点什么。
宋明山什么都没说。
可是商珉弦根据眼前的情况,还是隐约猜到了大概。
事实上,在那个早晨,庄清河就已经在商珉弦面前略露端倪。
庄清河被宋明山带走的那个早晨,坐在餐桌前看着商珉弦。
“商珉弦,我想要自由,但不是那种向下的自由。”
“有些牢笼我必须自己打破,我不允许再有任何人为我而死。”
他握住商珉弦的手,语气沉重又坚定,甚至带着一点执拗。
他说:“我不要在黑暗中和你苟且,我要在阳光下和你牵手。”
接着庄清河取下自己那个坠着十字架的手链,交给商珉弦,说:“等我回来。”
商珉弦当时心中已经隐约感到不详,只不过他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
原本只是被带走接受刑事案件的调查,现在却突然变成劫狱、袭警、通缉,现在甚至可能已经非法出镜。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商珉弦的预判,所以他要不计一切代价把这个人找回来,然后再好好藏起来。
可宋明山现在却又突然神智清醒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让现状再一次被颠覆。
商珉弦问宋明山:“这是计划?”
紧接着他提出了质疑:“你们怎么能让一个没有受过的训练的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宋明山沉默了片刻,突然说:“没有人比他更专业了。”
商珉弦问:“什么意思?”
“几年前的圳海行动,庄清河......”宋明山顿了顿,继续说道:“是我的线人。”
商珉弦看着宋明山,先是呼吸顿了一下,接着就撇开脸看向一旁。
仿佛冰封的湖面突然裂开了,白色的裂纹瞬间蔓延,心痛来的如此措不及防。
几年前的圳海行动轰动全国,那个被成为罪恶之都的地方现在变得一片祥和,是警方努力了好几年的结果。
商珉弦知道庄清河在那里待过,却没想到他在圳海行动中扮演了这样的角色。
这其中的凶险,商珉弦根本不敢去想象。
阳光透过玻璃肆意挥洒。
宋明山点了支烟,说:“一直以来,警方想要获取情报,只有两条路可走,打进去和拉出来。打进去的是卧底,拉出来的是线人。”
“任何时候,打进去都比拉出来要难得多。”
“警方要放出一个卧底需要通过重重考验,想过渗透到犯罪组织的核心更是需要好多年才能成功。”
宋明山:“线人分红线和黑线,红线就是你们说的卧底,庄清河属于黑线。”
商珉弦望向他,眼睛都不眨一下,轻声问:“他没有被人发现过吧?”
宋明山摇头:“没有,庄清河很谨慎,你也能想象得到,在圳海那种地方,不谨慎怎么可能活得下来。”他扯了扯嘴角,又重复了一遍:“他很谨慎。”
接着,他又说:“比如说,你知道我们靠什么联络吗?”
“什么?”
“无线电。”
“无线电?”商珉弦愣了一下,然后蹙眉。
无线电他当然知道,直到现在无线电还在社会生活中被广泛应用。但是用这种方式传送情报,听起来实在是像上个世纪的事。
“对。”宋明山解释道:“互联网会留下痕迹。”
“而无线电利用空间电磁波实现站点之间的通信,定位追踪也只能追到物理地址,而且需要高度专业化的无线电监测设备。”
因此,这种听起来有些原始,容易被人忽视的通讯手段反而成为了庄清河当时的首选。
但是无线电通讯还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波段和频率无法加密。
这就导致无线电的通讯就像一个任何人都能进入的聊天室,很有可能会被截取或窃听。
国外曾有案例,著名的“贝克街银行大劫案”的劫匪在行动中用无线电沟通。
当时就是被一名无线电爱好者无意中调进他们的频道,听到了他们的交流,然后把消息告诉了警方。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就只能给通讯内容加密。
宋明山眼神放空地望着远方:“摩斯密码当然不行,这种通用密码破解起来起来太容易。”
摩斯密码作为国际通用密码,可以说是无线电通讯者的必备技能。而高飞不仅会使用摩斯密码,他还精通密码编制。
当时宋明山对这个没兴趣,仅仅只是了解,而庄清河兴趣浓厚,并且跟高飞学会了密码编制。
密码编制的方法有很多,但是因为语言特点,以表意文字居多的中文比别的语言的编制规则要难很多。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本密码原始本。
庄清河对圣经几乎倒背如流,用这本书来作为密码的原始本再适合不过。
这本圣经本该随着圳海行动的结束而被销毁,可是宋明山出于不为人知的原因留下了它。
那天林听在他那里还没来得及看清保险柜里的东西,就被邓昆截住了。
邓昆先一步看到圣经的牛皮封面上庄清河的名字,他或许当时就猜到了什么,又或许仅仅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东西不能被林听看到。
庄清河的私人物品出现在南州市公安局局长的家里,这件事本身就很诡异。
总之,邓昆在许僭越那里帮庄清河守住了秘密,以付出生命的代价。
那本圣经曾经救过很多很多人的命,却在多年以后要了邓昆的命。
商珉弦想起庄清河曾经说自己有点毛病,长期在一个地方住着不安心。
他当时玩笑着说:“可能是动物避险的本能,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会留下气味儿,容易被追踪。”
当时商珉弦觉得他满嘴跑火车,说话不着调。
自己被他气吐血那次之后,庄清河去看他,他讽刺庄清河该进演艺圈。
庄清河当时也是笑着说:“我进演艺圈多屈才啊,就我这应变能力和演技,还是特工、卧底、间谍这种工作比较适合我。”
原来那都不是开玩笑。
还有他身上一直以来那过分到不正常的谨慎,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机敏,即使昏迷中闭着眼睛也要逃跑的警觉。
原来那都是有原因的。
商珉弦低垂着头,眼睛酸涩得厉害。
他早就注意到过庄清河散漫皮囊下那一个紧绷的灵魂,却到现在才明白那是为什么。
宋明山也陷入了回忆中。
庄清河当年去圳海前,找到宋明山和他见了一面。
当时高飞已经失踪两年多,宋明山最初那段时间时常找庄清河质问高飞的下落,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他是庄杉的儿子。
后来两人渐行渐远,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