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清河再也没有了平时那副轻飘飘的散漫样,撕破了伪装,把压了十几年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谁看着他这张散漫的皮都不会想象得到,那下面藏了那么灼热又浓烈的不甘,又有多少的意难平。
在庄清河的世界里,白天总在下雨,黑夜才能吸到氧气。而庄清河就是受潮又氧化之后,生出来的锈。
这么多年,庄清河谨慎地行走在黑和白的交界线上,如同走钢丝,左右都是深渊。他像同时住在黑夜和白天,心里装着深重又隐秘的矛盾,永远无法示人。
仿佛一只拼命追光,却总是被光驱逐的飞蛾。
他一路走来,被遗弃、被虐待,还有排挤、冷眼、嘲讽、鄙夷、怀疑。
庄清河几乎集齐了成为一个反派的所有条件。
可他却偏偏想当救世主。
许僭越这样的人大概是理解不了的,他没继续问下去,松开庄清河,起身弯腰拽着庄清河的手,把他拉起来。
庄清河刚站稳,就再次闪电般朝着许僭越伸出手。
许僭越没躲,被钳住脖子之后才抬手肘击庄清河的臂弯处,接着扭动手臂如麻绳一般和庄清河的手臂缠在一起。
手臂绞起的力气让庄清河松了手,许僭越反过去掐住他的脖子,没用力。接着他又一扯,一转,把庄清河翻过去,从后面环住他的双臂。
庄清河被他制住双臂,就想抬腿蹬墙,用反作用力把他撞开。许僭越提前一步预测到他的行动,直接把他推到墙上,依然从背后环着他。
庄清河被挤在墙壁和许僭越中间,不停挣扎。
“别挣了。”许僭越也有点苦恼,庄清河劲儿实在不小。
“你也知道,我们之间是打不出胜负的。”许僭越在他耳边说:“你是打不过,我是不舍得。”
许僭越练的是马伽术,这种格斗技能的特点就是不间断的波浪式反击,以最少的时间造成最大的伤害,专门攻击人体脆弱部位,如眼睛,下颌,咽喉,膝盖等。
但是许僭越对庄清河下不了狠手,只能以制服为目的,于是就丧失了它应有的攻击力度。
庄清河丧气一般不动了。
许僭越捏了捏他的手,有点凉,说:“你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
他松开庄清河,牵着他的手往屋里走:“有话回屋说,外面太冷了。”
回到空无一人的客厅,庄清河在原地站定,声音干涩地问:“为什么要杀小昆?”
许僭越吐了口气,回答:“没办法,他太能打了。”
庄清河抿唇不语,几秒后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嗯......”许僭越在沙发上坐下,回答:“得有七年了吧。”
七年......
庄清河心里的惊惧更上一层,也就是自己刚开始有所行动的时候,许僭越就知道了。
然后接下来的这么多年,他就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跟宋明山通风报信。
庄清河一直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是因为上帝的洪恩,现在才知道,居然是来自撒旦的默许。
疯子!
他眼睛血红,狠狠地瞪着许僭越。
许僭越倒是神色轻松,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说:“站着不累嘛?我们坐下来慢慢聊啊。”
庄清河还是站着不动。
许僭越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柜子旁,打开留声机,放了一支舒缓的老歌。
“听老歌,适合忆往事。”许僭越拉着庄清河一起坐下,甚至还悠哉地倒了杯酒。
他把酒点燃,看着方糖开始融化,然后才转头看向庄清河。
“你在怕我吗?”他盯着庄清河的眼睛,而后又笑了:“你怕我做什么呢?我当时没把你怎么样,现在更不可能了。”
“你知道的,我从来都舍不得伤害你。”
庄清河怔愣地看着他,还没有从悚然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在圳海那么多年,他每时每刻都紧绷着神经,只要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无数个夜晚,庄清河都能看到死神就坐在他的床边,看着自己整夜整夜地做着那个被众鬼残食的噩梦。
甚至圳海行动结束后的这几年,他都没能摆脱掉那个噩梦,就像患了老兵综合症,时不时就会在深夜惊醒。
梦里他暴露了,每个人都要他死。
“你......”庄清河一张嘴就卡住了,牙关颤了两颤才继续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僭越翘着二郎腿,歪头看他:“你还记得你十八岁生日,我送你的成人礼是什么吗?”
庄清河脑中闪回到那时的记忆。
十八岁,许僭越送了他一块手表。
“手表。”他愣愣地回答,心里还是不解。
许僭越看着他,眼中甚至有些同情,然后说:“我一直没告诉你,那次我交易的山洞里,有磁场。”
庄清河眸光闪了闪,明白了他的意思。机械表受到磁场的影响,会导致手表磁化,走时异常,走快,走慢,或者停止。
“那是你第一次给宋明山通风报信吗?”许僭越闲聊似的跟庄清河聊起他对自己的出卖。
庄清河没说话,算是默认。
许僭越低头轻笑两声,然后抬头暧昧地说:“这也算另一种形式的,你给了我你的第一次。”
“虽然是第一次出卖。”
焦糖的味道在空中四散,许僭越眼中隐隐含笑:“第一次嘛,难免会有些生疏,有些青涩,还会容易紧张......对吗?”
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替庄清河找补的宽容,说:“所以手表慢了半个小时都没发现,这也没什么,第一次……做成这样,你已经很棒了。”
庄清河撇开脸,不想搭理他。
许僭越调戏够了,就继续说:“你的表现确实很好,除去手表的事,几乎可以说毫无破绽。我那天满身是血地回去,你看起来很惊讶。”
说到这,许僭越停了一下才接着说:“我以为你是出于关心,惊讶我受伤,其实你是惊讶我居然活着回来了。”
那个夜晚,许僭越无限接近死亡。他从宋明山手下侥幸逃脱后,一个人回到住处。
处理完肩胛处的枪伤后不想动,就问庄清河:“几点了?”
庄清河抬起手看了眼时间,随口道:“两点半。”
说完就继续望着墙边的神龛出神,他嘴里叼着烟,四周烟雾环绕。
许僭越闭眼躺了几分钟,恢复了一点力气,拿起手机看了看。当时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数字正好跳转了一下,变成03:00。
然后,他抬头看向庄清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许僭越的视线慢慢落在庄清河垂在半空中的手,以及手腕的手表上。
在庄清河费尽心力隐藏身份的那些年,根本不知道在那天凌晨三点,那根细如发丝的指针就已经指出了他的身份。
当时庄清河和神龛遥遥相望,他周身笼罩着如丝的烟雾,让他看去来比神龛里的神像更像一个香火鼎盛的神。
一切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在庄清河想要杀死他的那个晚上,许僭越彻底爱上了他。
那种执念来得轰轰烈烈,如烧山的火,一焚千里。
“那天晚上我从宋明山手里死里逃生,拼着一口气跌跌撞撞回到你身边,然后又发现了你的秘密。一个晚上,你们两个真是接连给我惊喜。”
“我当时就在想,你可比宋明山厉害得多。好歹他身后有千军万马,可你只有一个人。”
许僭越看着庄清河,认真讨教般问:“清河,到底是什么信念支撑你的呢?”
接着他笑起来:“总不见得是为了那点线人费吧?”
庄清河没回答,只是问:“为什么?”
他问的是,为什么当时没有揭穿他,没有杀了他。
许僭越沉思片刻,回答:“汉娜.阿伦特曾经说过,当一个人不可冒犯,不可诱惑和不可动摇,那他身上就具有了某种迷人的东西。”
“我一直不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直到那天晚上我看到你。”
“那一刻我才知道,那种迷人的东西就是神性。”
当时庄清河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和神龛对望,四周烟雾环绕。
他看起来不可冒犯,不可诱惑,不可动摇。
比神龛里的神像还像一个香火鼎盛的神。
虽然这个神当时心里琢磨的是关于出卖的事,可是许僭越还是被他打动了。
许僭越这时又问:“那你知道比神性更迷人的是什么吗?”
庄清河看向他。
许僭越微笑:“就是堕落的神。”
“那些年,我看着你,就像在看一场沉浸式的电影。我看着你,想过很多很多事。”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开始堕落?你会有什么下场?”
“我甚至还想过,如果你不是庄杉的儿子,你只是在普通的家庭和环境中长大的,你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觉得肯定不如现在有趣。”
苦难和噩运是用来映衬庄清河的,它和庄清河的魅力相辅而生。如果没有了苦难,庄清河就和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漂亮却又无趣的人没有区别。
许僭越所钟爱的,就是庄清河在黑暗中保持清醒的样子。
庄清河看着他,目光闪烁。
这时,酒杯上的方糖已经融尽,许僭越把横在杯口的叉子拿开,用手扣住杯口,让火熄灭,他又问:“你觉得我疯吗?可在我眼里,你才是那个疯子。”
“我只是想毁掉一座城,你却要拯救一座城,而且居然还成功了。你其实比我疯得厉害。”
许僭越喝了一口酒,蹙眉不满道:“我最讨厌超级英雄的电影,不管多厉害的反派,到最后总是要死在主角的手里。他们太不尊重反派了,总有一天,我要把超级英雄系列的导演都干掉。”
许僭越转头,再次看向庄清河,问:“清河,你觉得我们的这部电影会是什么结局?”
庄清河看着他,仍是一言不发。
窗外大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