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揣起了一个无人所知的秘密,时刻怀揣着起起落落的悲喜,心底偶然感到庆幸之余,却隐隐有些失落。
这就注定了他的心事,谁也看不出来。
钟煜启口,又问道:“你想好,明日怎么去讨先生欢心了么?”
第40章 糖山楂
拓、拓、拓。
次日,沈怀霜是被窗外弟子的挥剑声喊醒的。
窗外声音断断续续,充斥着少年意气的欢笑声。
刀剑挥舞声像在耳畔刮着,沈怀霜从梦境中醒来,隐约想起那消散的梦境,头疼得厉害。
他早就放下了昨日的不快。
可梦境里是他在玄清门的往事。
夏日天燥,冰块化在室内,他们师兄弟坐了一排,笔头攒动,日光落入窗口,地上拉满了长长的影子。青衣白发的师父站在他身后,那个时候,他还不会画符€€,就描着师父的符€€,一笔一划地写着。
“一笔天地动,二笔鬼神惊,三笔平天下,四笔度苍生。”
他念着口诀,转头就听到师门的人,喊他小十一。
师尊、师姐妹、师兄弟,他们的声音重叠,沈怀霜骤然睁开了眼睛,梦境退散,那些久久不能忘怀的人,成了青山后的立碑。
可再睁眼,入目的是头顶上的帐缦。
沈怀霜从床榻上起身,乌发垂落了满身,两鬓黑发遮住面颊,他埋首揉了揉两侧的额头。
在玄清门也好,送走师门的所有人也好,那种空缺感他早就已经习惯,习惯到他觉得自己已经淡忘,如今它失而复返,像潮水一样地涌进来。
大赵灵气复苏,灵气聚散越盛。
修为解封之余,沈怀霜能感觉到无情道对情感的阻隔。
从前无甚所谓,见世间不悲不喜的情绪翻涌,按理说该盖过他昨日的愤恼、今日的愁绪。
可是很奇怪,他还是能感觉到那些鲜活的情绪在他心口跳动,哪怕他现在看东西,开始如从前那般无二。
窗口树影摇动,嬉笑声依旧。
暖阳落了一地,树影晃着、晃着,也晃进了二楼的门户内。
弟子笑声渐响亮。
“钟子渊,你上去做什么呢!”
“我怎么不知道你以前还会爬树!”
沈怀霜从床上起身,才挪向窗口,窗口大片的阳光被影子挡住,他抬起头。
树叶沙沙,窗台上,静静放了一枝玉簪花。
白如雪的花瓣静卧在窗台上,淡黄细蕊在微风中颤动,送来阵阵淡香。
沈怀霜望了一会儿,提起袖子,拈起了这支玉簪花。指尖上,触之软柔。心头就像被这玉簪花拂上。
他朝窗户下望去。
庭院里,€€仑弟子回首朝他一笑,四张不同的面目,却都带着少年气十足的笑意。钟煜居于左边,目光停留。
他看到沈怀霜展颜了,慢慢笑了起来。
那笑真心实意,许久不在他那张早早学着收敛、老成的面上见过。
沈怀霜看着,忽然一莞尔,如玉树琼花。
“小师叔,早起我们做课业、练剑吵着您了。”
“那玉簪花,是我们晨起时在庭院里摘的,那时候天没亮,闻着可香。”
“今日怎么不见师叔起来?”
沈怀霜顾左右而言他:“昨日疲累,就多休息了会儿。”
他在乾坤袖中收了这支玉簪花,又道:“昨日就听你们说想下山走走,我本来也没打算带你们回去,都出去吧。”
回去路上,五人穿梭在市集中。
青州地界对修真者见怪不怪,地界也偶有灵气,路人对穿着深黑色衣衫的四个青年看了眼,却是热情招呼他们过来买平时山上置办不了的物件。
沈怀霜架不住弟子好奇,由着他们在集市上逛。
他走在最前端,青衣飘荡,发带绕过如玉的面庞,偶尔偏头,驻足回望往来游客几眼,眼神不似往日淡然。
€€仑人只道是他还在沉浸在昨夜与钟煜的龃龉。
实则,他放下念头很快。
昨夜那场梦,把过往都像给翻了出来。
偶尔记忆涌上来,零零散散。
他不会很难过,但是他想起那些记忆,就像手碰到了木头上的倒刺,总是不大舒服。
有些是他小时候被家仆抱着,放在集市口,他要他坐在桥边等他。
他等上了一天一夜,没等到来人,于是只能顺着原路,在集市中穿梭。从东市口走到了西市,把鞋磨破了,他迟钝地心慌起来,眼前所见,穿金戴银的富人、头戴布毡的商户,馄饨摊上的热气涌上来,铺天盖地的声音都是陌生的。
有些是他回蜀山后的事。
在修罗梦境中,钟煜从梦境缺口落下,义无反顾地接住了他。那个时候太过于情急,他压根想不到那桩旧事。
他也曾为了自己的门人跳下山崖。
可山崖下等他的,却是夺舍大阵。跳下去很痛,如粉身碎骨。所幸最后,他还是活了下来。
时过境迁,心境迁移,他能放下,能淡忘,可记忆就像刀剑落在木头上的刻痕。
他发现,自己好像怎么样都不太能适应山下的热闹。
沈怀霜独身立在人群里。
天地间,好像只有他不属于任何地方。人流涌动时,他静静立在那里,纵然气质出挑,却好像和周围人群格格不入。
钟煜回首,抬头就看到了这一幕,面色却是凝在脸上,他对摊子前的张永望道:“张师兄,我去请邹师兄来找你。”
张永望回首看去:“啊?”
他手里那块梅干菜馅饼忘记付了钱,抱着那机关小人离开摊头,急得老板在身后高喊。
“你去做什么?”张永望道。
“我去陪我先生。”
钟煜穿梭过人群,娴熟地拨开身前人,立在站在集市口的沈怀霜身侧。
“刚才先生在集市口看什么?”
沈怀霜听到身后人唤了他一声,哑然一笑:“我?”
回头时,他后知后觉撞上了少年的臂膀。坚实的胸膛贴上了他的后背。沈怀霜顿了一下,又道:“我也不记得在瞧什么了。这地方热闹又不聒噪,好久没在这样的地方停留过。”
“可我怎么记得,先生像是在看货架上的东西。”
钟煜说着,朝左侧望去,看向了货架上的布艺老虎。
沈怀霜见少年回首,神色认真,真的从领口里摸出钱袋,朝货架走去。
“用不着。”沈怀霜旋即阻止道,“买了也是我放听山居,再说,这东西……”
钟煜反拉住他的手:“你留着给那只狼也行,它平时牙齿利得很,总爱咬东西,这东西留着给它正好。”
他臂膀微微用力,拉了沈怀霜过去。
“……”
那杂货郎看到两人,满脸喜色,痛痛快快把架子上的布艺老虎塞到沈怀霜手里。
沈怀霜修长的指节攀住小老虎五彩斑斓的身躯,他颦眉望了会儿,神色无奈。
那身天青色衣袍怎么看怎么和这只老虎不搭。
他捧着那只老虎走了会儿,最后还是把它收在了自己的乾坤袖中,想着,这老虎要留着给小狼。
沈怀霜走两步,本来以为这事就这样算了,哪想每走一段路,钟煜就买一些东西塞在他怀里,那些东西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是什么。
有些东西,他也就不过多看了两眼,钟煜总能精准地捕捉到。
于是回去路上,沈怀霜乾坤袖都快放不下了。
原本那袖子里放的几乎全是灵器法宝,如今陡然被这花灯、布老虎、小陶人占了地方,他不得不在乾坤袖里重新开了个芥子空间,专门用来塞这些东西。
“够了,不用再买了。”
沈怀霜话才说完,钟煜又朝他递去一包冰糖山楂。东西新鲜出炉,落在手上,温度正好,道:“甜的东西,要快点吃,天热把糖衣化了,就没那么好吃了。”
钟煜知道沈怀霜饮食偏清淡。
他平时很少吃东西。
修为到了一定境界,自然能辟谷。
可偶尔出现些新鲜有趣的东西,他却是能尝鲜的。
“尝尝?”钟煜往嘴里塞了枚山楂,嚼了嚼。很快他被那山楂的酸味酸皱了眉,“别吃”二字还未从嘴里脱口。
沈怀霜指尖捏过一枚。
咔地一声,深红山楂在齿间裂开,舌尖满是糖壳的甜,接着,他却是被浓郁的酸味刺激到。
沈怀霜颦紧了眉头,忍了会儿。
裹住的糖壳甜意入心,山楂的味道就更加酸。
而这糖山楂的酸甜味,和山楂糕的截然不同。
这酸是酸,甜是甜。
其实不是很好吃。
但这一口,虽然味道不大好,却是极新鲜的口味,像唤醒了沉睡许久的味蕾。沈怀霜指节上仍留了些许糖衣,琥珀的碎糖落在眼前,他望了会儿,不经意又含住了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