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顾之徒 第61章

他隐约猜到沈怀霜修为高,不意外玉阙道人说的结果,可更多的是,是他难过那么多年的修为一朝倾颓。

情绪像巨浪席卷,那颗心反复在火上烤过,惴惴难安。

钟煜来来回回念了几遍清心咒,终于在那咒语加持下,停了下来,又问道:“那他会怎么样?”

“沈师弟。”

“你醒了。”

沈怀霜被一道模糊的声音唤醒,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重新拼接过一番。睁开眼,入目是一张清俊的面容,几分潇洒,几分肆意,那人眉骨上落了一颗痣。

周围入目,正是一处闭关用的洞府,石壁上凿开口子,淡绿的藤蔓伸了进来,漏下天光。

沈怀霜望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师兄?”

宋子章道:“一别数年,谁想这次你还带了个小的回来。他是你什么人?半道上,这清心丸就没用了,他竟是带着你一路上来,不送你回来,竟不肯放手。”

沈怀霜头脑里模糊一片,那么长的一段话,听得他头疼。

他挑拣了最想问的那句,道:“我学生现在怎么样了?”

宋子章淡淡道:“你师徒俩倒是一个德行。他醒来问的也是你。只是他险些走火入魔,心魔拔除若是不爽利,风险甚大,这才又下了第二回针。”

寒石上的凉意从身上沁了进来。

沈怀霜起身时,倒吸一口气:“我去看看他。”

宋子章把沈怀霜摁了回去:“救你的时候,你知不知道自己灵核都碎得不像样子,勉勉强强才把你灵核拼了回来。你从前不是最关心修为,怎么眼下倒像是被夺舍了一样。”

沈怀霜望了回去。

他偶尔因为人情世故迟钝,却是很想明白别的事情。

心境二字入耳,偏偏他像没听懂,过了一会儿,他迟钝地问道:“师兄所言,是什么意思?”

灵力一点一点在体内流逝,像破了底的水桶。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问了什么,才发觉自己的灵力倒退了。五感依旧敏锐,可他看东西,就像隔了一道屏障。

如同倒退回了元婴时。

洞府内,他所关注的不再是洞壁口探进来的绿枝,滴答声水落,心底只剩一片平静。

宋子章察觉到沈怀霜面色的变化,答:“灵核破碎,你修为倒退到元婴不说,还要你重塑道心。”

“你原来修什么道,巩固道心为上,至于旁的,那就只能之后再说了。”

“这些年的修为都费在永绥那一件事上了,值得么?”宋子章又问。

洞府内,藤蔓上的水珠落了地。

水声落地,像是化开了大道三千的境界。

沈怀霜凝神望着宋子章,转了转眸子,眼眸流动,却是迎上前,道:“没有什么值不值得。闭关之前,师兄你可否让我出去一回。”

宋子章偏过头,他知道沈怀霜修为暂时不能用,闭关又要好几月,只道:“你实在要见他,每月十五出关,泡冷泉的时候再说吧。”

宋子章把一截发带递到了沈怀霜手里。

沈怀霜低头,指尖捻过,那段发带清洗过,团绕齐整,焕然一新,正是钟煜之前绑在他虎口上的那段。

其实在永绥的时候,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如此严重的情况。

躯体像一块久久结不了痂的皮,破碎了,驱使任何一种结印,就像在用最粗糙的沙砾往这皮上撞,颓唐又疼痛。

沈怀霜收着不说,缠绕好,放在袖中:“那劳烦师兄给我带话。”

听山居的洞府内有一处寒石,寒石下绕着一弯清水,以供打坐养息。

沈怀霜辟过谷,从前突破境界,闭关几载都是常事。

玄清门遥居山巅,云海苍茫,远离人间烟火。闭关岁月占据了他大半的岁月,但如今这情况,他自己都难说,到底要用上多久。

石室门闭上,满室寂静。

沈怀霜盘坐在寒石上,入定冥想,却不觉得心慌,潺潺流水,积水滴落,草木生长,处处是生机。

入定时,他见大道三千,跃身于虚清,睥睨天下而见道。

静谧之中,他窥见了天光,那天光之后,他却是头一回对自己从前体察到的东西重新审视了一回。

道义中说的“道似无情”,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知道无情道并非断情绝爱。

可当一个人有所思、有所牵挂、有所偏袒,还是大道见苍生,一人与苍生再无分别?

第53章 松夜月凉

不过月余,沈怀霜躯体开始变得火热,血液如岩浆涌过经脉,剥落了一层旧的淤堵,他如同脱胎换骨过,重塑了根骨。

许久,他睁开眼,遥望洞府天光。

头上顶着一轮十五的满月,距离上一回他出去,已经过了两月,空气间笼罩着入秋时的潮气。

四下寂寂,草虫叫了几回。

沈怀霜低头,望着在他足边跳过的蟋蟀,那只蟋蟀身上染了黄色,快到了寿数尽时,它跳得很吃力,攀上灰石,又从石上滚落。来时还是夏日,可如今转眼就到了秋日。

他推开石门,低下头,伸出手,接了那只蟋蟀上来,将它带到了水草丰富些的地上。

洞府还没出,沈怀霜蹲下去,微抬起头,却见门后,堆积了一叠厚厚的书信。他一愣,又起身走过去。

天青色衣衫晃动,徐徐清风起,又随着主人落下。

沈怀霜弯腰拾起几页,缓缓起身,垂眸望着,那双清明的眼中像不含任何情绪,他凝神望了会儿,发觉那是钟煜留给他的书信。

书信一封封叠得整齐,像是少年保留了要同他晨昏定省的习惯。

正是钟煜写了每日的见闻。

天启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今日读书受益良多,课业未曾懈怠,又与前掌门拆解招数,倒是有几分食髓知味。问先生安。

天启二十年,八月十六日

€€仑来书信,学生替先生回过,盼先生安。今日与玉阙阁主修整书架,往后十五日便要与她一同打扫,今日前掌门开了先生玩笑,说想把先生教的学生带走,不知先生听闻笑否。问先生安。

天启二十年,八月十七日

今日无事,一切如昨日,问先生安。

……

少年落笔刚劲,收笔如出锋。

他说,他晨起习剑,午时练弓,平日课业不敢怠惰。

他还说,在旧阁主的画境中读了很多书,心法进益到何处,要他不要担心。事无巨细,一一告之。

书信右下方,还绘制了防雨水的咒。

自从沈怀霜的无情道重铸以来,眼前所见,他如同初来大赵,隔了一层雾。

字体入眼的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隐约感觉自己好像少了某种情绪,却讲不出来,那是什么。头上月辉如云雾似的笼罩,罩得他心口时而闷闷的痛。

沈怀霜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揉皱一角,俯身,在地上一一拾起了这些纸张。指尖拾取过一张,他整齐地叠在一起,低头拾了一张,展开,又低头,展开了第二张。

他像是要去感知到什么。

如此这样,捡了很久。

闭关的几个月,他无心想旁的,一旦思及其他,他之前重塑的根基功亏一篑,根基也有可能要跌破元婴。

等他真的看到钟煜写的书信了,沈怀霜觉得他好像真的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但他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

起身时,沈怀霜低头,正对上了草地上的水塘。

画境这地方下过了雨,草间积累了雨水,水塘映着漆黑如幕的天色,水面如镜子,正对着沈怀霜。

他站在镜子面前,抬头,望向了自己的眼睛。

水塘里眉眼如旧,那双眼睛他对望着,像望见了从前的自己。

如今的他问心无愧,只是倒影中的自己嘴角收起,却是不爱笑的。

在玄清门修道那几年,沈怀霜会用镜子正衣冠、整仪容。可他照镜子,却从来不爱注视镜子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时而会让他觉得陌生,看久了,他会陷入短暂的困顿。

明明是自己,眉眼却陌生。

自他在玄清门送走所有人以后,他便不爱看镜中人的模样了。

镜子的光晃到了沈怀霜的眼睛。

他蓦地抬起头,望了一会儿,别开了目光。

沈怀霜收下了那些纸,踏着满院子的月光,踩上青灰色的草地。

夜深露重,他经过点着明灯的偏室,遥遥看到钟煜低头在纸上书写。

笔落声沙沙,远远地从门内传来。

少年神情投入,笔尖在烛火下晃动,留下一个长而深的影子。

院落门前,还立着几个同他对打的木桩,不过月余,木桩上落了好几道深而长的印子。

沈怀霜看了一会儿,没想吵他,无声地走了。

他来到冷泉边,宽去了天青色的外衣,又脱下里衣,半挽起头发,踩着一池冷冽刺骨的水,走向了泉边的最深处。

灵脉尚在修复,他的躯体时而烫得惊人,时而冰冷得不似常人。

此刻身体烫到了极点,几乎让沈怀霜到了难忍的地步。

沈怀霜在岸上宽了衣,合衣入池。

他靠上一块凸石,环手抱着石壁,乌发全然披散在身后,飘飘荡荡。石壁上沁出冷气,低头靠上去时,温度极低,正好可以用来缓解发热的不适。

钟煜从书房里出来,直接到了冷泉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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