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昔昭:“因为际遇啊,纵使这世上没有我的存在,殿下还是会遇见神医,治好这旧疾,然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往后的每一日,吐息之间,都是轻快的味道。”
崔冶顺着他说的去思考,然后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或许吧。”
“或许没有遇到二郎,我便会像二郎说的这样,可我如今遇到了,从此,江河湖海,都不如二郎注视我时,眼中映出的小小倒影。”
崔冶的脑袋就在孟昔昭的肩膀上,他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一个钩子,能顺着耳朵,直接钩动孟昔昭的脑髓,让他浑身既自在,又不自在。
孟昔昭望着前方,嘴角轻轻的勾起,然后小声问:“我有没有说过,你说话总是黏黏糊糊的。”
崔冶:“……没有。”
停顿一下,他又补充道:“但如今想来,似乎有几次,你的眼神这么说了。”
孟昔昭这回彻底忍不住了,抿着嘴,他乐起来,肩膀也一颤一颤的。
崔冶抬起了头,孟昔昭以为他是被自己颠的不舒服了,带着笑意的看过去,却看见崔冶脸色煞白,双手用力的支撑在身侧。
孟昔昭一怔,他下意识的伸出自己的手,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
来送圣旨的太监,叫万怀信。
这人还不是一般的太监,他是皇城司的副都知,也是皇城司的二把手。
地位仅仅在秦非芒之下,而且因为秦非芒天天都要跟着天寿帝,所以很多时候,皇城司的事务,都是他来处理的。
能把这样的人派出来送圣旨,可见天寿帝有多在乎贞安罗这个死对头。
在皇城司吆五喝六习惯了,万怀信也有点飘,一开始他还怕太子,不敢紧着催,只是偶尔提一句,可一天一夜都过去了,太子还没有要回去的动静,这哪行,这样,他回去也交不了差啊。
而且太子始终都在西宫待着,门口还全是他的人把守,他想进去看看太子如何了,都不行。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万怀信身为皇城司实际的老大,他能不知道么,太子十天有五天是病的,可那五天里,有三天还是装的呢!
我的祖宗呦,都这时候了,你就别装了吧!
万怀信笃定崔冶一定是装的,于是,他就在西宫前面闹起来了。
连天寿帝都搬出来了,话里话外,就是说太子不见他,一定是有问题,若抗旨不遵,哪怕是太子,也难辞其咎。
万怀信仗着自己副都知的身份,还有天使的差事,他知道别人不敢碰他,所以闹腾的那叫一个欢。
张硕恭额头青筋迸出,恨不得当场把他砍个稀巴烂。
但是郁浮岚一直拦着他,毕竟万怀信在天寿帝面前也是十分得脸的,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更何况,这还是小人当中的小人。
郁浮岚也忍着气,想要和颜悦色的劝他,万怀信见他这样,更加有恃无恐,竟然当场跪下,高声叫嚷,说自己想见太子殿下,可恨被牛鬼蛇神拦住了,求太子殿下开恩,放他进去。
牛鬼蛇神之一的郁浮岚:“……”
牛鬼蛇神之二的张硕恭:“……”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俩都有点反应不过来,而这时候,宫门突然被打开了。
万怀信一喜,那俩人则是一惊,转过头,他们看见出来的是孟昔昭。
咦?不对,仔细看看,是满脸冒黑气的孟昔昭。
……
孟昔昭一出来,眼神就锁定在了万怀信那张褶子脸上,猛地迈开步子,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孟昔昭抄起藏在身后的细长梅瓶,咣的一下砸在了万怀信的脑袋上。
孟昔昭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那梅瓶一撞到万怀信的脑门,就磕碎了,不过万怀信皮厚,没砸出血来,只是肉眼可见的,脑门鼓起了一个大包。
万怀信都被砸懵了,他呆滞的看着孟昔昭,连他是谁都忘了。
孟昔昭暴跳如雷:“狗东西!!!”
万怀信:“…………”
你砸我,你还骂我?!
得亏孟昔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然他一定会回答他,没错,骂的就是你!
“殿下病体未愈,你就在这里大放厥词,你想害得殿下病情加重不成?!你不是想看吗,来,过来,你给我看!”
说着,他就拽住万怀信的领子,让他过去。
然而这一拽,他没拽动。
孟昔昭:“……”
死太监,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沉啊。
还是郁浮岚看他脸色有点挂不住,赶紧上前,跟其他人一起,把万怀信拉了起来。
本来还不敢碰他的侍卫们,这时候就像是靠山到了,一个个气势汹汹的,知道的是要进去看望太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要直接把万怀信拉去屠宰场了。
有他们代劳,也就不用自己出手了,孟昔昭乐得清静,只在前面引路,等来到宫门处的时候,突然,他转过身,一个用力,啪的一声,抽了万怀信一巴掌。
万怀信不可置信的把脑袋转回来,然后就看到孟昔昭怒不可遏的指着他:“进去以后,不准发出声音来!你要是敢喧哗,我就当场宰了你!”
万怀信:“…………”
他要吐血了。
我就是再能喧哗,也不会比你抽我这一巴掌声音大!
万怀信十分悲愤,可下一瞬,孟昔昭就带着他进了宫殿,他顿时像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其他人也放轻了脚步。
来到离崔冶有一丈远的地方,孟昔昭就停了下来,然后踹了一脚万怀信,用气声说道:“看,你使劲的看。”
秉着自己不能白挨打的想法,万怀信赶紧直起腰,伸着脖子往那边看。
其实不用伸,这个距离,他连崔冶脸上流了几颗汗珠都能看清。
人的状态如何,真的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万怀信在皇宫工作三十年了,打崔冶刚出生的时候,他就见过他,但他发誓,这还是第一次,他看见太子殿下的状态如此差。
说句不太好听的,仿佛都有了死相。
万怀信顿时慌了,孟昔昭一直看着他的表情,见他这样,不禁无声的冷笑了一下,然后,他就指挥着那群侍卫,再把万怀信拉出去。
等出了宫门,孟昔昭把门关上,转过身,然后对着正六神无主的万怀信,又是啪的一下。
万怀信:“…………”
你有完没完啊!!!
向来都是他抽人,何时轮到人抽他,万怀信实在受不了了:“你怎么还打我!”
孟昔昭:“你还敢横?!要不是因为你,闹出这通乱子,惊扰了殿下,我会出来打你?现在是什么时候,谁有工夫浪费在打你上面!”
万怀信:“……”
而说完这句话,孟昔昭一秒收敛暴怒的模样,满脸都只剩担忧:“这场病来势汹汹,殿下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若殿下真的有个三长两短……”
他瞥向万怀信:“万副都知,我看,你便不要回去了。”
嗯。
众所周知,皇帝和太子一旦出事,尤其是意外而亡的时候,周围人,都不用审,上到大臣,下到洗衣服的婢女,通通宰了了事。
君死有疑就是这样的,先宰,宰完了再看继任者愿不愿意追究这是怎么回事。
幸亏啊,只有皇权集中的中原是有这么一个规矩,要是匈奴也有,孟昔昭当初就得换个办法了。
万怀信:“…………”
他熬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熬成了副都知,他可不想给太子陪葬!
其实他强烈怀疑孟昔昭是吓唬他的,可问题是,刚才他也亲眼看到了太子的模样,万怀信不敢下结论,也不敢拖着。
万一是真的,万一太子真有不好的倾向,他得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去禀报啊。
当天晚上,万怀信就着急忙慌的回应天府了,连贞安罗都忘了再提。
孟昔昭看着他离开,冷哼一声,转身又回了殿内。
*
白日的时候,崔冶的确睡着了,他病了的消息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但孟昔昭不让别人进来,只自己一人守在这里。
多数人都没什么意见,毕竟大家都忙着呢,照顾病号这种事,他们这些大老粗,也帮不上忙。
只有詹不休,详细打听了一下,得知他吃住都和太子在一处,他不禁古怪的看了一眼宫门。
孟昔昭自然是不知道他来过的。
他坐在崔冶的床边,守着他的同时也没闲着,手中总是鼓捣一些粉末和汁液,幸亏郁浮岚和张硕恭信任他,不然,他们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想给太子再下一种新毒了。
第一天药效是最猛的,崔冶连睡觉都很困难,太疼了,根本睡不着,第二天就好了一些,有时候清醒,有时候昏睡,但不管什么时候,他的脸上,都皱着眉。
今日已经是第三日,崔冶昏睡了一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孟昔昭也不再鼓捣他那些东西,而是半躺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张湿润的帕子,身子朝他这边倾斜,眼睛却看着远处的灯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注意到崔冶动了,他这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坐起身,他问:“要不要吃些东西?”
崔冶摇头:“如今什么时辰了。”
孟昔昭回答:“二更。”
闻言,崔冶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孟昔昭帮了他一把,摸到他背上冰冷又濡湿的布料,孟昔昭拧了拧眉。
崔冶还毫无所觉,坐起来以后,就对他笑了一下:“我感觉好些了,你睡吧,我坐着看会儿书。”
孟昔昭看看他:“我不睡,睡不着。”
崔冶一顿:“怎么会睡不着,你都好几日没有休息了。”
孟昔昭靠着床头,唔了一声:“因为我心里想着事情,得不到答案,便睡不着。”
崔冶望着他,面露疑惑:“什么事?”
孟昔昭听见了他的问话,却没有吭声,只是瞥了他一眼。
感觉再等下去也毫无意义,还不如像郁浮岚说的那样,直接问他好了。
至于能不能得到一个真实的答案……
孟昔昭不确定,他只知道,一日得不到答案,他就一日敞不开心扉,因为他总觉得,崔冶对他有所保留,他的真心,也不是那么的真。
平心而论,孟昔昭知道自己有点过分,毕竟他也不可能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崔冶,但……他控制不住。
因为在他看来,他的来历已经成为了过去,是无论如何都影响不了现在的,可崔冶的中毒,一直都是现在,它时时刻刻都存在,而明知道自己那样的担心,他却还是不告诉自己,那所谓的旧疾,其实是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