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胸膛如他所想,很有厚度,靠上来后,他就感受到了钟煜的心跳。
咚。咚。咚。
它跳起来是那么有力。
可身后人烧得很沉。
沈怀霜就这样被抱了一会儿,头脑里像空白了。他又低下头,一根根耐心地掰开了钟煜的手指,掰完了,那些手指又攥住了他的衣角,浑然不肯让他走。
沈怀霜脖颈上又贴上了青年的鼻梁。
钟煜靠了上来,像靠着他才能喘息一样。眼皮上的温度是冷的,偶尔有凉如水的液体划过。
可他真的该走了。
沈怀霜绕回去,天青色衣衫上带着如雪水般的味道,他靠过去,伸出手:“这回是真的走了。”
他触向了钟煜的手背,就像所有师徒之间会做的那样,触摸过钟煜手上的热度,拍了拍,又缓缓拍了拍。
离别前,沈怀霜从门内跨出,他旋即关上了木门,不让门外一丝寒气漏入。
倒是他站在门外,被外面的冷风刺激地一激灵。
身上热气都被冷风吹散,冷意从四处八方无孔不入地钻来。
沈怀霜一向很顾及自己的体态,等他再推门出去,他头发后的发带歪了,连同天青色的衣摆也是皱的。
张德林望过去,愣了一下。
沈怀霜从怀中取出信笺,如常对张德林道:“这封信你留着给殿下。”
屋子里,钟煜额头烧得很烫,但是疼痛退散,心脏恢复跳动时,又有另一样生机盎然的东西随着他心口流动。
但他无暇顾及这个。
所有的感官都停留在短暂落在他额头的手上,钟煜转醒后,落了地,连外衣都没有披。宫人大惊,忙带了狐裘上前,却被钟煜侧身避开。
“先生呢?”钟煜走得跌跌撞撞,他吃力地眯开眼,急得眼里只剩下了眼前不足十丈的路,一出门,冷风刺得他清醒。
天地飘扬,下着细细密密的雨,武场上刀枪的红缎随风飘摇,他极目远眺,却怎么也看不到人烟。
细雨飘了一整日。
望出去雾蒙蒙一片,红色琉璃瓦湿透了,雨水滴滴答答落个不停。
张德林打伞而来,给钟煜披上了狐裘。
钟煜好半天才叹出一口气,白雾散去,他分明站得笔挺,却脱力似的,颦眉问道:“先生走了多久?”
张德林愣了下神,随后缓过来:“约摸两个时辰。”
他取出信件,递了过去:“不过仙师给殿下留了信,要殿下醒后看。”
信封暴露在空气里,黄皮红封口,微微沾上了雨水。
钟煜拆了封皮,低头读着。
最初他一目十行地看,看得细又快,好像要从信里看穿出什么,可读过了一半,他的速度蓦地缓了下来,目光久久逡巡。
好像再读下去就有什么东西从中间落下。
这念头冒起的一瞬,叫钟煜惶恐,如同时间缩地成尺,满城门口的风雨裹在他身上,他恍然又回到了站在璇玑台下遥望沈怀霜的时候。
这遥望是那么遥不可期,叫他惴惴不安。
这念头冒起一瞬,钟煜还是读了下去。
直到他读完最后一句话。
信上说的内容远超他想象。
沈怀霜说,他在€€仑镇压魔种,又有加固结界,把那处地方彻底封了起来。
他说,还会下€€仑去四处走走,处理仙门大小事端,和璇玑阁一起在各地设下哨岗。等他身体好些了,就去找他。每到一处地方,他也一定会给他传信。
“以书系鸽足上,依所教之处,飞往投之。”(在鸽子的腿上系上书信,让鸽子根据指引的方向,飞去投下信件。)
“相别也不过一年之期……”
读罢,如见那人的笑貌。
钟煜忽然握着信,往书房的位置走去,寻了处光线好的位置,他顾不得大病初愈,握了狼毫。
静室里,青年身上仅仅穿着一件单衣,坐在乌漆的桌前,墨汁铺展,浸满了毫笔。
书房镇纸下压着信,斟酌着字句。
那是钟煜很早之前留下的信。每落一笔都是小心,珍重写来。
这一封不够,他又写了好几封。
第71章 重逢
又一年。
“沈兄再往前就要往西羌去了。”
“西羌与大赵交恶,如今那里风沙更是大了,也不乐意见到中原人,你还是别朝前走了€€€€”
西域集市前,沈怀霜耐心听身侧人说着。
邈远道人一身西域打扮,开口是西域口音,说的却是一口地道的中原话。
沈怀霜处理完青云台哨岗的事,本想和邈远分道扬,谁想邈远竟愿跟着他。
邈远道人肚子里墨汁不少,从天南说到海北,无所不谈。
路上多个人也无妨,何况还热闹很多。
这几日,邈远道人开始用“梅谱书生”的笔名,编撰修真故事,兜售给书商。话本《平平无奇楚大侠》在中原地区打开销路,竟也一时风靡。
两人聊着走到驿站前,邈远道人拿着灵器墨笔,跨坐在凳子上,津津有味地编着。
沈怀霜耐心坐在驿馆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上展开信纸,又提了通身斑驳的毛笔,笔落一行又一行。
在传音镜上,邈远道人写到楚大侠爱上了卿卿仙子,但卿卿仙子出身昆仑名门,底层筑基出身、且相貌平平无奇的楚大侠被人轻视,旁人给了他三日时间,要他到秘境中为卿卿仙子取得宝物€€€€旷月镜。
但这并不是一个主角被压制的憋屈故事。
楚大侠上辈子的化神巅峰修为,这辈子他乔装打扮,不过是想体验做普通人的感觉罢了。
邈远道人以“楚大侠一刀打飞了元婴期神兽”编完了故事。
沈怀霜书信也写到了最末一行。
邈远道人擦了擦鼻子,问:“你这是给谁的信?”
沈怀霜等着墨迹晾干,折了纸,塞入一封信笺中,拿出足足一两银子,递还给驿站的老板。
沈怀霜:“一个故人。他住在京城,是要这个价。”
邈远道人口中喃喃,看着那一两银子,咽了口唾沫,愣神的间隙,恍然道:“等等,你传了这许久的信,不会是给钟煜的吧!”
沈怀霜点了点头。
邈远道人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他住京城也快有两年了,就这么传了两年的信,你和他都不会腻么?”
沈怀霜又笑,摇了摇头,望着挂满七彩旗帜的木楼,对邈远道人说:“等你有了记挂的人,也是一样的。”
邈远道人“噫”了声:“我这样传信给我师父,我师公怕是要剥了我的皮。”
“……”
“算了吧,我不如和你安安分分地再住上几日。”
驿站一般均为官家所有。
沈怀霜的信加急兜转,飞速到达京城。
张德林带着京城时下流行的幞头,徐徐现身驿馆前。
他受钟煜所托,这两年来,一直操办着二人传信一事,他细心谨慎,也不让这件事被宫里人知晓。
张德林握着塞有沈怀霜书信的木管,揣入袖中,回了宫内。
入了门内,钟煜低头坐在书案前,披着一道道折子,他耐着性子,奏折分了四沓,披一道,放一道,自敬帝卧病,他便陆陆续续把治国的担子给了钟煜。
钟煜治水有功,回京之后,又挑起监国之任。
这会儿时节近夏,敬帝去了汤泉行宫避暑疗养,又在夏末,封钟煜为太子,迁府邸,就此彻底做了甩手掌柜。
西羌趁大赵天灾蠢蠢欲动,屡犯边塞,多次占地,即将开战。
钟煜不喜欢治国,可是没有人愿意出去打仗,能打仗的昭成公主也尚在边塞,还在回城路上。
这些年,钟煜的变化张德林看在眼里。
从前觉得诸事激进的殿下,如今面上隐有几分君威。
晨起,他代敬帝早朝,原先朝内还有些许反对的声音,青年羽翼渐丰,面上又一副“你说任你说”的岿然不动模样。
他依旧对兰陵小殿下很好,对他们宫人很好。
要说唯一有哪件事不好,恐还是殿下和皇后之间。
晨昏定省,他从来都是趁皇后尚在歇息的时候,人往殿前一跪便走了。这一年雷打不动,均是如此。
钟煜尚在批折子,批完又一道请战西羌的文书,头疼的感觉越来越重。
他把那折子往奏折堆上一丢,“啪”地一声,下手极重,揉着额头,边走边寻思,听到门口张德林回来的声音,他忽然抬头看去。
钟煜步伐稳重,唯独碰上沈怀霜相关,又流露出几分当年的模样。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接过竹管,拆了壳子。
信中,沈怀霜和他描述了西域的见闻,仿佛天南海北,均在他二人面前。
钟煜浏览毕,又从头到尾读了好几遍,他忽然发觉信封里似乎还有东西,再度打开。
一枚雕刻繁复的金币,落入了他的掌心。
这枚金币的制造工艺并不是中原所有,边缘精致,显然是从外域流入,又在边塞上流通。
“殿下,奴才来传陛下的话。”
“陛下说,那运河修了多年,今年这条水路才通,定要让殿下沿途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