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是，祂居然已经能够理解这种人类的傲慢和尊严了。
“是吗？”文教授不动声色，“可能因为我确实拥有不少研究成果，并以此为傲。”
“放心，没有追究的意思。”
戚逐芳笑眯眯，“因为我已经学会如何理解了。”
“我赞同您的观点。”祂指了指窗外的风沙，“人类就算要灭亡，也是应该是因为自食恶果，没有学会尊重星球和其他生命——而不是在拉莱耶上浮的那刻死于旧日支配者的压迫，或者干脆异化成怪物。”
“尽管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人会为了生存愿意诞下混血深潜者......但它们和人类也没什么关系，人类还是会以我不太能接受的方式灭亡。”
“在和我说这些之前，你看起来已经完全像是人类了。”
文教授不自觉敲着桌面，试图以常用的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和印象中比起来，消失了一段时间，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学生无疑显得更加真实，更加有血有肉。
“这应该是好的转变？”戚逐芳歪了下脑袋，“至少站在教授的角度来说。”
“那你呢？”
文教授还是没忍住，同时想起自己的那些推测。
事情发生不久后，出于好奇，他特地黑进过戚逐芳本人，以及拉斐尔的账号，看过那些通话和聊天记录，得出拉斐尔校长或许知情的结论。
有意思的是，在知情的情况下，他依然对戚逐芳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好感，并且有追求这位外神的意思。
然后他们去约会了，并且同时失踪。
文教授之前不敢确定，但现在，他认为自己可以确定了。
——因为拉斐尔做了些什么，所以戚逐芳才会有这样的转变。
非常荒谬的推论，但又有些合理。
文教授很认真地盯着祂的眼睛看，试图从里面捕捉到一些端倪，但他失败了。
戚逐芳垂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不确定。”戚逐芳没有向他交代具体的心路历程，更没有坦言那条早已准备好的后路。
可祂同样没有敷衍文教授，“可能在很久之后，我会把它归结为逆反心理带来的一时冲动也说不定。”
祂是没有办法看到自己的未来的。
“你现在看起来像是所有面临重大的抉择的普通人一样忐忑。”文教授提醒，“或许这确实不是什么好转变。”
话锋一转，祂很温柔地冲戚逐芳笑了一下，“但用心经营的话，它至少不会变得更糟，你也能从中体会到之前没有的乐趣。”
戚逐芳沉默片刻，冲他点了点头，“我似乎想明白了，重要的是去适应和体验，是吗？”
“就像你体验和拉斐尔交往的过程那样。”
话说出口后，文教授迅速补充，“......只是作为参考，我无意冒犯。”
“我和他确实是情侣关系。”
戚逐芳耸肩，“这没什么好遮掩的，您可以稍微放松一点。”
“如果我们谈论他，你会感到伤心吗？”文教授问祂。
“......会的。”戚逐芳没法不承认。
“那就是冒犯。”文教授起身，去倒了一杯热巧克力，推到祂面前，“因为的提到的事让你感到伤心了。”
“人心是有温度存在的。”他表现得比之前还要柔和很多，“既然你已经决定和人类同行了，不妨去用心适应这种温度。”
“我以为我已经过了需要心灵鸡汤的年纪。”戚逐芳于是扑哧笑出声。
祂捧着热巧克力，浅浅抿了一口，“而且，我实在很难想象您居然会这样一本正经地......”
文教授懒洋洋地打断祂，“就当是对于初学者的忠告好了，在对于不是自己学生的角色，我有时也并非那么严格。”
“回到正题。”
他再度敲了敲桌面。
既然已经完全确定了戚逐芳的无害性，祂也没必要再以各种话题进行无聊的试探，直接发问就好了。
“你突然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我以为您已经猜到了。”戚逐芳放下玻璃杯，“在我说换个身份会很难办的时候。”
“大概因为你可以直接混淆其他人的认知，让他们以为你已经被解救出来了？”文教授想了想，“我想不到你特地麻烦我的理由。”
“理由大概是，因为戚逐芳是个人类？”戚逐芳从空间里把那具犹格出品的身体放了出来，扶着它，让它靠在自己身上，“就是您看到的这个。”
“......我可以帮忙保存他。”
文教授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但是，你要怎么解释自己模样大变，甚至更换了人种的问题？”
“没有更换人种，您可以仔细对比。”这样说，戚逐芳扯了扯备用身体脸上的软肉，“只是解除了一些外貌上的限制。”
“我需要您在一个月后。”
祂想了想，觉得不保险，“不，两个月之后，在某个废弃的研究所或者是遗迹里发现我，让我的状态顺利从失踪改成存活......至于外貌变化，可以推给实验吗？”
要是真有这样的实验效果，那些议员也不必遮遮掩掩不敢见人了。想到自己看到的实验室惨象，文教授继续沉默。
“我会尽力让你被找到这件事合理化的。”揉了揉太阳穴，他发出一声叹息，“不介意我提前通知副校长吧？”
“不介意。”戚逐芳稍加思索，“不过最好不要提前太早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
比起惊喜，倒不如说惊吓更合适。
文教授想。
不过祂觉得这并不算太坏，“可以。”以秦达意的脾气，如果提前太早知道，反而可能会碍事。
“对了，他现在......”
“我看到了，他断了一只手，但是很酷。”戚逐芳冲他眨眼，“我可能会去问他要不要向我许个愿什么的。”
“我不建议你这样做。”
文教授摇头，笑道：“他觉得那条机械臂是徽章和证明，已经有感情了。”
“这样吗。”戚逐芳不自觉放轻声音，“真好。”
“我走啦，教授。”祂打了个招呼，从座位上站起来，“我还在躲避麻烦，所以这段谈话您可能会忘掉一段时间，一个月之后，您会重新想起来的。”
“备用身体我会放在您家地下室里，记得查收。”
祂打了个响指，消失在原地，文教授的目光也逐渐茫然。
几分钟后，文教授看着被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湿毛巾，以及被推到对面，喝了小半杯的热可可，露出思索的神情。
有谁来找过他，又让他忘掉了这件事。
在心中浮现出谜底之前，他迅速擦掉了这个答案，没有再往下想。
聪明人总是知道该如何做事的。
他收拾好毛巾，倒掉了那杯压根没有冷掉多少的热可可，看向窗外的黄沙。
看来，他在接下来的探索中要更加小心谨慎，以保住性命为第一前提才行。
*
戚逐芳找到了唐恬。
祂还是不喜欢唐恬的对于活着的态度，但这段时间的经历让他对这类人的排斥也少了很多。
只要唐恬的存在没有干扰到祂，之后怎么活着，怎么寻死，都是唐恬的自由。
“你要继续以这样的方式生存，还是作为人类死去？”祂决定把选择权交给唐恬自己。
唐恬有片刻的失神，随即大笑出声。
他查到了一点拉斐尔被用于实验的资料。
他没有回答戚逐芳的问题，而是扶着树干，笑到完全直不起腰，眼泪都出来了为止，才缓缓开口。
“原来，神也被会被——‘爱’——这种东西俘获啊。”
113. 试着形容“它”……
唐恬的态度尖锐极了, 比戚逐芳印象中攻击性强了不少。
戚逐芳想了想，大概明白了缘由，“你看起来有很多不满, 因为无法得到真正的死亡。”
唐恬发出短促的、不屑的嗤声，“我只是惊讶您也会改变罢了。”
“你确实在不满。”戚逐芳更加确定。
祂没有问唐恬为什么, 而是直接查看了他的记忆，“不管重伤垂死多少次都安然无恙，你好像被排斥了。”
戚逐芳平静地陈述事实，“在一些人眼中，你和那些怪物没有区别。”
唐恬脸色异常难看, 他扶着树干, 勉强止住因为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发出的喘息，盯着戚逐芳不说话。
眼眶泛着红, 眼白上也密密麻麻全是血丝。
他之前一直以疯癫的形象示人，这段时间以来却差不多陷入了真正的疯狂之中。
最开始几次的时候，唐恬确实是兴奋的, 游走在生死之前, 涉足此前未曾接触过的危险领域、神秘地带......直到其他种族的存在被迫公开为止。
他被迫和洛桑和李红鱼组队, 还有那些他甚至懒得去记名字的调查员。
他们不仅仅要和怪物作战，更要承担救人的职责。
杀远远要比救来得轻易, 他没有死在怪物手中，却经常因为救人——要么是轰然倒塌的建筑, 要么是各种各样的意外情况，他拥有不死之身的事也逐渐暴露。
唐恬不在意所谓“队友”的目光, 打算暴露后就离开，可洛桑却催眠了李红鱼外其它知情者，帮他保守住了秘密。
条件是留下帮忙。
他只好继续跟着那两个麻烦的女人去各地救援。
有很多被他救下来的人, 对他的目光不是感谢，而是惊惧——任谁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死人突然站起来，带着自己继续往安全的地方走，第一反应都会是害怕的。
一次，两次，三次......
唐恬发现，在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之后，他不但没有习惯和麻木，反而更加难以忍受那样的目光。
唐恬甜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因为他没有分神扮演另一个人的精力。
他不但要和生死搏斗，也要和自己的内心搏斗，后者远比前者消耗的精神要多。
但洛桑只是冷冷地笑他活该，然后拿捏着这个把柄，让他继续去救人，忍受这种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