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一个来，”程白术指了指老方的肚子，“治肝的第一步当然是先治腹水。”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程白术手指的方向，老方坐在凳子上，小肚子便格外突出，一点都没有癌症病人的消瘦干瘪。因此，朴宇俊第一次看到方除旧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位濒临死亡的癌症病人。
方除旧拍了拍肚子，沉闷的声响让所有人知道他的肚子里确实是有水的。嘟嘟瞪大眼睛，捂着嘴，却并不发出声音。嘟嘟向来懂事，知道什么时候能说，什么时候不能说，因此也没哪个病人会去投诉儿童吵闹、被打扰诊疗过程。
程白术一边开药，一边说道：“好，现在你的胃还没完全好，暂时没有换方。待到需要换方的时候，会和你说。”
方除旧和林依连连点头，他们一向非常信任程白术。程白术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些信任都是建立在老方一天一天好转的基础上。有些老朋友知道老方是在一个年轻医生手上调理，还不敢置信，说如何能选经验不足的。他们还特地推荐了好几个大主任，但是方除旧和林依两人依旧认定程白术。林依可是和方除旧说了，要是换医生，她要和他翻脸。方除旧苦笑，命就这么一条，遇到有效果的医生，做什么还换？
原方有用，医生要做的便是守方，根据病人情况进行细微的药物调整便可。开完药，程白术便让方除旧躺床上针灸。方除旧挠挠头，行吧，他怕针怕得不行，可程医生也说了，中药药味不能开太多，太多了容易分散药力。某些症状不开药，就通过针灸解决。
等扎完针了，方除旧心里咂摸着，这程医生扎针时，进针不痛，就是针感太过强烈，酸麻胀，甚至和触电一样放射到脚底。
给老方治疗结束，林依这才坐下，不好意思地问道：“程医生，我也想请您帮我开药。”
第165章 测试
“程医生, 我也想请您帮我开药。”
程白术看向不好意思的林依，问道：“你是哪里不舒服？”
程白术的态度平和中正，让林依更加羞愧了。她第一面不分青红皂白就指着程白术的鼻子骂, 哪怕后续道歉了，也依旧羞愧不已。程医生医术高明, 心胸开朗, 她不能因为程医生的不计较就当无事发生。为了道歉, 也为了感谢，每次前来，林依必定带点东西给程白术。担心给程白术带来麻烦，送的都是些普通常见的，像是水果，又像是给程白术干儿子嘟嘟带的点心零食。
林依说道：“慢性咽炎, 胃胀胃痛, 时不时还有些反酸。”
程白术若有所思，问道：“是喉咙有异物感，偶尔要清清嗓子？”
林依连连点头，“是, 胃里反酸得厉害的时候, 异物感会更重些。我去做了胃镜，说是反流性食管炎，食管……细胞化。”
林依捶了捶头, 年龄大了, 就是记性不好。
程白术问道：“食道上皮细胞化？”
“对对对，应该是这个。我问医生有没有问题, 他和我说没关系，后面观察就好。然后就给我开了点胃药, 像是达喜啊之类的就没了。”
食道上皮细胞化，是指因为长期的胃酸反流，为了保护食管，食管靠近贲门部位的细胞就会被胃壁的上皮细胞所替代，用以保护被胃酸侵蚀的食管。食管上皮化生算是食管的自救和保护，只是弊大于利，长期如此容易发展成食管癌。也因此，食管上皮化生被认为是癌前病变。还有一个类似的症状是胃细胞肠化，即胃部靠近幽门处的细胞转化成肠型上皮细胞，同样被认为是癌前病变之一。
人体果然是非常奇妙的一个整体，会不断根据当时情况以调整自身。当然，这种代偿都是有限度的，超过限度要么衰竭要么不受控地转化增殖。
程白术又问：“什么时候反酸胃胀得厉害？”
林依回道：“饭后，稍微吃一点就胀得不行。我都是吃软的，稍微硬一点就会胃痛。”
“会不会口渴？想不想喝水？”
“会口渴，有经常喝水。不像老方，不爱喝水。”
躺在治疗床上的方除旧听了大声喊冤：“我想喝水，但是喝不下去啊！”
林依便说：“你一天喝那么一点水哪里够？”
眼见又要吵起来，程白术连忙说道：“老方是因为生病了这才不想喝水，肚子里腹水重，可以理解为体内痰饮过盛，口渴不想喝水才是对的。”
林依这才不再耿耿于怀方除旧不爱喝水的事情，方除旧躺床上也琢磨琢磨，原来如此啊，他不想喝水很久了，看来他的问题是老早之前就出现了。
“夜间睡眠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睡眠浅，梦又很多，这几个月来更严重了。”
问多几个以后，程白术看了看林依的舌苔，又让赵玉书和摸鱼的朴宇俊认真查看林依的舌苔。
赵玉书惊诧道：“舌边齿痕重，舌面中间的裂纹怎么也这么重？”
林依莫名，只说：“好像很久了，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了。”
程白术认真摸脉后，便让赵玉书和朴宇俊过来摸脉。赵玉书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准备摸脉被考。前面来的都是老病人，没有新病人给他随堂考。程霸霸最大跟诊特色之一，随堂考试！当场出成绩，当场和你分享解题思路。但凡从他这里出来的，不说做个和他一样牛逼的医生，简单的小病还是没问题的。
赵玉书同样认认真真地摸脉，双手加起来足有十分钟。摸完脉后，他便站在一旁仔细思考。其他人眼神便放到在场第三个白大褂朴宇俊身上，朴宇俊冷汗一下就下来了。迫于某种不知名的压力，朴宇俊只能把手照猫画虎搭在林依手腕上。
一看到他的姿势，程白术的眼神就更冷了。连最基本把脉的姿势都没对，这人是真的心不在中医上，他这缠着他不放的行为就非常可疑，再没有一点点侥幸。
一般来说，把脉是医者的食中无名指三指对应患者寸关尺脉，无论左手右手俱是，但是朴宇俊却是无名指对应寸脉，食指对应尺脉。朴宇俊大概大学五年，研究生一年，从未认真听课看书，不然不至于连最最基础的常识都能搞混。
大概刚刚赵玉书摸脉摸了十分钟，朴宇俊不甘落后，便装模作样地摸了十分钟，然后同样站到一边去思索。
林依知道程白术一向很认真对待实习生，并没有因为他们是实习生，就放任不管。当初老方第一次来就诊，也是如此，当时他们抱的想法是想做教学，那程医生就必须更上心点。现在想想，是真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来这么多次，不管是遇见谁，程医生都是态度认真，问诊细心。
这些以后可都是大医生啊，林依好奇且期待地看着赵玉书和朴宇俊。赵玉书绞尽脑汁，这才有点思绪，说道：“林阿姨她自觉喉咙有异物感，这是典型的梅核气症状€€€€喉中梗塞如有梅核，也是典型的半夏厚朴汤症。这是标，本是胃酸反流，还要考虑到林阿姨有畏寒怕冷，喜饮温水，胃痛时喝热水能够缓解的症状，可以考虑是胃寒。寒性收引，胃寒重了，胃肠蠕动也会变慢，就会出现胃胀的症状。”
赵玉书越说越自信，感觉这一次的答案没有错！于是，他继续说道：“同时，还伴有烦躁不安，综上所述，林阿姨考虑肝胃虚寒，浊阴上逆，方剂应该选用吴茱萸汤合半夏厚朴汤。针灸取穴选太冲、足三里、中脘，太冲为泻法，足三里和中脘选用补法，可适当增加艾灸。”
赵玉书知道程霸霸针灸选穴都是以精简为主，而且取穴多是常用的五腧穴等特定穴，一点都不花里胡哨，一点都不高深。然而却是能让赵玉书学到许多，虽然那针灸手法依旧难学，效果肯定没有程霸霸的好，但照猫画虎也能有点效果，是初出茅庐医学生最佳范本，比教科书好使。
赵玉书信心满满地回答完，等着程白术的现场批阅。程白术看向朴宇俊，其他人也跟着看向朴宇俊，朴宇俊的冷汗越来越多，后背甚至是湿透了。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
诊室内安静了足有三分钟时间，程白术见状，便直接问赵玉书：“你确定吗？”
赵玉书点头，非常确定！
程白术却说道：“针灸方案没错，但是方剂还是有些欠缺。病人的确是有烦躁不安、胃胀反酸等症状，但你还要结合其他的体征一起看。舌体红，舌苔甚至轻微有些黄……”
林依按照程白术指示再次伸出舌头，程白术虚空指着舌根处更偏向于黄而微腻的舌苔，让赵玉书好好看清楚。
“而且，舌面这么明显的裂纹，裂纹舌常见于哪种人身上？”
赵玉书被问得脑袋空白，啊，他明明前面都发现林依舌面裂纹重，为什么会忘记呢？赶紧回过神来，赵玉书想了想，说道：“裂纹舌是指舌面上有裂沟，而裂沟中没有舌苔覆盖。部分健康人在舌面上有纵横向深沟，属于先天性舌裂。老师，林阿姨不能是先天性的吗？”
程白术说回道：“先天性的舌裂一般在裂纹中多有舌苔覆盖，而病理性的没有。病人的舌裂纹中没有舌苔，这便证明她不是先天性的。”
赵玉书挠挠头，刚刚林依舌头伸出来，非常明显，微黄的舌苔上有一条纵向的深深的裂纹，裂纹里淡红的舌质，并没有舌苔。赵玉书便又说道：“裂纹舌多是因为精血不足所致。”
程白术点头，继续说道：“不错，裂纹舌多因精血亏损、津液耗伤、舌体失养所致。既如此，你开的吴茱萸汤处方用药过于辛燥，并不适合病人症状。”
喝了只会加重阴亏之症，例如更加燥热、更加口渴、更加容易失眠等。
赵玉书内心惊叹，这他不慎漏了一个东西，便导致天差地别的诊断和用药。随后，赵玉书全神贯注盯着程白术，问道：“那老师，她这个情况适合什么方？”
“肝阴不足，脾胃虚弱，肝气乘脾导致胃气上逆反酸呃逆胃胀等，应该用什么药？”
赵玉书猛然想起《程霸霸临床跟诊实录077》里的主人公是汉服博主，啊，不，现在是娱乐圈演员兼明星，她最开始的症状似乎也是如此！
“一贯煎！”
程白术赞许，道：“不错，嗳吐吞酸、咽干口燥、舌红少津、脉虚弦，这些都是一贯煎的典型症状。一贯煎全方都以疏肝理气、滋补肝阴为主，没有一味药用以健脾补胃，却可以通过疏肝以缓解肝克脾的症状。全方将五行相生相克发挥到极致，麦冬滋补肺阴，以生髓（补肾），且金克木，金水足则能克木，以免木火过盛横乘脾土。生地、枸杞滋补肾阴，典型的滋水涵木之法，肝阴得补，脾土则缓。”
中医的用药配伍对一般人来说非常奇怪，明明是缺了肝阴，但不能用滋补肝阴的药堆叠上去，反而要用滋水涵木之法、金水相生之法去补肝阴之不足。想要补脾胃，不能直接堆叠健脾胃之药，要去强心，要去疏肝，要去泻肾。想要补阳，不能全用补阳药，要加一点滋阴药以阴中求阳。
换个角度可能会更好理解，当一个脏腑已经出问题了，那便不能从其入手，因为其阴阳已经被破坏，推动其生者、生其者、相克者、反辱者，让其他正常的脏腑去推动这一个已经失衡的五行，让其顺畅的流转起来，这样才更好、更快的治病。
很多时候，只要阴阳平衡，百病自消。而中医也只求平衡，哪怕是歪着的平衡也可以。
程白术继续说道：“病人的组方便出来了，一贯煎合半夏厚朴汤。”
开完药之后，林依便去结算。而此时，方除旧的针灸时间也到了，程白术便一并起针，让老夫妻俩一同把家还。
临走前，方除旧从背包里掏出一封红色请帖，双手一同递上，放在程白术诊桌之上。方除旧郑重地说道：“程医生，我女儿下个月便要结婚了，我们一家子都想请您来喝杯喜酒，请有空一定要来！”
程白术诧异道：“我去不太合适吧？”
方除旧摇摇头，说道：“不不不，您去才是最合适的。要不是您，我根本见不到我女儿的婚礼，我们一家子都感谢您，这才想请您去喝杯喜酒。要是您没空，我们也不强求。”只是心中难免有些惋惜罢了。
林依同样说道：“是的，程医生，我女儿和她男朋友也谈了两年了，原本是打算今年年底结婚的。老方的事情一出，便只能往后推，原以为老方见不到。现在因为您妙手回春，老方如今情况稳定，便想让小两口早些结婚，了了我们夫妻俩的心愿。小两口也愿意，亲家也同意，重新算了日子，定在下个月农历十五。我们和亲家都很欢迎您来，当然……”林依转向嘟嘟，说道，“也欢迎嘟嘟来参加婚礼。”
嘟嘟懵懵懂懂，只知道结婚是不认识的两个人以后变成一家人了。嘟嘟歪着头问程白术，“爹爹，我们要去吗？”
程白术收下请帖，对他们说道：“好的，请帖我收下了，要是有空，我和嘟嘟会去的。”
方除旧和林依欢天喜地地离开，他们这就去拿药。近期女儿要结婚，他们也是忙得嘞！
待到他们离开诊室，赵玉书才问道：“老师，一贯煎除了肝阴不足，还要有肝气郁结的症状才行啊。林阿姨她看着脾气温柔和善呀，近期独女还结婚了……”怎么会肝郁呢？
程白术说道：“老方这才查出来大肠癌转肝癌三个月时间，即便如今情况稳定，作为伴侣的林阿姨如何能够毫不在意？”
赵玉书被反问到哑口无言，确实，如果他是林阿姨，怎么可能毫不在意？即便当下没表现出什么，但到夜深人静时，会不会乱想？会不会郁结于心？赵玉书可是知道的，老家就有一种说法，老夫老妻老两口，一人离去另外一人也不会活多久，大约是留下的那个精气神都被抽空了，自然是活不了多久。赵玉书心中一梗，方除旧和林依两人不正是如此？
程白术说道：“不急，老方没事她就会没事。”
这么一说，赵玉书心中更慌，哈？要是老方出事，林阿姨是不是就……
不对，有程霸霸在，老方应该是不会出事的！不会的！
程霸霸说的话像是死亡宣言，让赵玉书一个下午来，都有些心慌慌的。但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心慌也无用，便又慢慢放下，转而开始勤奋码字，准备等一会儿就将《程霸霸临床跟诊实录083》的后续给赶出来，打脸酸菜鱼！
而程白术则是继续干自己的事情，最近中医界的事情多，连带着他要填写的表格也变多。嘟嘟知道爹爹在忙，更是自己翻着小课本，用着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标记背诵标幽赋。只有朴宇俊，朴宇俊还在角落里一言不发，诊室内也没有人去留意他，询问他。
朴宇俊一咬牙，稍微往前走两步，又似乎想起什么，往后退了退。反复几次下来，依旧没有人关注他，他直接上前一步，说道：“学长，我如今想要学习，该从哪里开始？”
程白术没想到他竟然还不死心，还想着继续“努力学习”？
于是，他回道：“你可以从大学的课本开始复习，像是针灸腧穴学、中药学、中医诊断学、方剂学等基础开始着手。”
朴宇俊想起蓝色生死恋，头疼欲裂，问道：“都要吗？”
第166章 应召
“都要吗？”
程白术回道：“当然, 这只是基本的。”
还有同样基本的，像是中医四大经典，又像是其他常用的濒湖脉学、标幽赋、针灸甲乙经等。这些原文在以前是医家必备, 如今没有要求，可对于一些高强度高自我要求的医生, 这些就是必背的。还有别的, 像是专攻瘀血的王清任《医林改错》, 王清任的四大瘀血汤表明他对瘀血有着非常深刻且实用的认知。是的，实用，王清任的血府逐瘀汤、膈下逐瘀汤、少腹逐瘀汤、补阳还五汤等调理气血的名方，现在依旧广泛应用于临床，可见其于血瘀一道认知之深。该读的书多了去了，绝对不仅仅局限于课本, 课本只是启蒙, 为医者却不能只局限在启蒙书上。
可对朴宇俊来说那便是生与死的距离，单单中医的课本垒起来足有半人高，清一色浅蓝色封皮，被不少医学生戏称为“蓝色生死恋”。更别提两国之间存在巨大的文化差异, 哪怕同是东亚经济圈, 可毕竟语言、文字、习惯等依旧差别巨大。当初那五腧穴歌诀已经让朴宇俊背得痛苦不已，而且他是死记硬背的，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朴宇俊面色扭曲, 可他本人却又非常的好强争胜, 今天这种哑口无言、肚子里墨水空空的情况他不希望再出现第二遍。最后，他也没说去背书, 也没说不背书，就这么离开诊室了。
程白术摇摇头, 没说什么，也让赵玉书赶紧回家去了。赵玉书便跟着收拾东西离开，他还需要回去奋笔疾书，一举推动跟诊实录083。
将嘟嘟送回秦宅之后，程白术便也回了自己宿舍，恍然想起探脉验孕一事，便直接打开微博APP。微博上这件事闹得不算小，国人正对中医感兴趣着呢，就‘凑巧’出了这事儿，这不就把所有注意力放在这上面。加上有心之人的推手，已经炒得非常热闹。
原本他们是等着看中医界的笑话，结果这么多的医生跳出来应战，是他们始料未及。面对不可控的局面，他们是想要将热度压下来，再过那么几天几个月事情就算过了。
可他们想停，却有人不想停。明明他们已经撤回热搜，甚至还压热搜，可这热度就是一天比一天高。这明显不对劲！
云刚正在通话中，“你说什么？压不下来？是要加价吗？”
对话那头的水军头子同样也很烦躁，说道：“现在这个局不太对，我不继续接了，你另请高明吧！”
云刚更加生气，“我钱都给了，你就给我这个回复？”
水军头子冷笑，“我前面可是尽职尽责地干活，别想退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