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摆弄着手机看三趟车都尚有余票,思索片刻,问喻遐:“方便身份证给我一下?”
“诶?”喻遐问,“干什么。”
姜换也知要人家的证件太冒昧,眼角一弯对他解释:“你想坐哪趟车,我帮你买票,这样你拿身份证去坐车就行了。”
喻遐:“不要你帮我买。”
姜换好耐性地问:“为什么?”
这句话他是沉着声收着音量说的,外间一辆三轮车边响铃边经过,车夫中气十足地同茶叶店老板打招呼,姜换的声音在震动空气中滑过,稍不注意就像褶皱被抹平了。可它一字不差地进了喻遐的耳,撩拨神经末梢,一阵酥痒和滚烫同时挂上耳垂。
喻遐低头飞快地摸了摸耳朵,嗫嚅着,半晌却找不到合适理由。
很想接受这张车票,不仅解决当务之急,而且因为是姜换主动送给他,连票根都有了特别的纪念意义。
但姜换给他的越多,喻遐越惶恐。
欠姜换一个又一个的人情与他的初衷背离,被误认为欲擒故纵还在其次,他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儿,人情债难还,睡过了不意味着他是姜换的什么人,所以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赠予。
况且就算他有意回报,翻遍全身,姜换看得上他什么呢?
趁他犹豫时,姜换点了两下皮屏幕把手机翻转180度,放上桌面推到喻遐面前。
“不相信我吗?你可以自己买。”
他像哄着情人,或者弟弟,或者有缘遇到的小孩儿,温柔有余而爱意不足,叫人明知不是他的唯一,却偏偏怎么听都没法拒绝。
喻遐沉默地把他手机往前拉了一下,低头输入18位身份证号。
第十章 “这都叫对你好啊?”
喻遐选了几趟车中最便宜的一个档次,晚七点开的K字头火车,硬座,270块钱,时长是36小时,两夜一天。
他算得很准,扣掉到东河后公交车的费用,剩下一百来块,他还能买点吃的、补办一张电话卡€€€€如果没遇到姜换又不回临水,这就是他狼狈却稳妥有效的方案三。
把票面勾选好,然后就是付款操作,喻遐把手机还给姜换。
姜换没有如他所想径直顺着步骤继续下一步支付,而是返回去看了眼喻遐选的车票,浓密睫毛翕动片刻,他的修长手指点着屏幕,很复杂地又操作了几步,等付款完毕后他收起手机,告诉喻遐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没有软卧,给你换成硬卧了。”语气依旧漫不经心。
喻遐一愣,立刻说不用,要他改签。
姜换责怪喻遐对自己太苛刻:“36个小时,坐到站以后腿全肿了,不行的。”
欲言又止地对视,感觉姜换没有和自己讲道理,喻遐屈服了。
郁闷和愉快交替着,喻遐总算没有丢了原则,他低头从随身的包里翻了好一会儿,拿出一堆有零有整的钞票。刚才只用余光扫过硬卧票的价格,好像是4开头,但包里余额不足。
喻遐干脆把所有都拿给姜换。
“喻遐,哎,干嘛呢。”姜换被他出乎意料的动作逗笑了,说话都忍俊不禁,用喻遐两天前的原话返回去戳他,“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不想欠你东西。”喻遐说,他耳根因为姜换叫了名字而发红。
姜换收起笑意:“不是欠,也不是帮,你就当我是想这么做,不为了别的。”
那为了什么?
喻遐想着,自然而然地也问了出来。
姜换不是第一次被这么问,他做很多事都会换来一句“为了什么”,而他觉得这是最没有必要的废话,回答也千篇一律。
“不为了什么。”姜换滴水不漏地重复,“我说了,我想这么做而已。”
喻遐望着姜换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坦诚以外的情绪。
人类是自然界最自私的生物,与生俱来的利己性能在物竞天择中完成快速演化,直到现在变成了普遍认知,争议不断地驱动世界前行。为了一己私欲相互交换价值、资源、利益,甚至感情,这是物质社会运转的潜规则。
喻遐不赞同,但一直践行得很好,因为他没资格挑三拣四所以只能适应。要他相信虚无缥缈的缘分,还不如姜换说是睡过他给点补偿,更符合常理。
“不至于让你这么警惕吧?”姜换问他。
喻遐沉默地收回眼光,他衡量再衡量,搁置姜换跳出普遍认知外的动作,他说服自己:姜换不是能用社会规则解释的人。
“没有,就是很意外。”喻遐低着头喝了口茶,这次是暖的,感动就一不小心与话语一起细细地流淌出来,“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姜换无奈又好笑:“这都叫对你好啊。”
不好吗,这还不算好吗?
喻遐因为这句不成样子的感慨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倾诉,他想对姜换说:这段时间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能更难吗?我妈的姐妹、父母劝她和我爸离婚因为家里穷得付不起医疗费;以前的好朋友当着老师同学的面揭穿隐私,他们看不起我或者开始讨厌我;我想回家,刚出门手机和钱都被偷,去补办卡才发现根本办不了,我处处碰壁€€€€你对我真好,你明明才是那个最能置身事外的人,根本不用管我死活。
可是最后,喻遐半个字也没透露给姜换。
忍住再一次要决堤的酸楚,他收拾好情绪,说话时没有起伏显得好像十分平静:“那车票就谢谢你了。”
姜换受不了他:“不用,别这么谢来谢去的。”
他应该没有看出来吧,喻遐想了想,不切实际地给自己留了一线希望:“什么时候你来东河,我再请你吃饭。”
姜换没要他有零有整的钞票,他让喻遐收好,行程还长,不要再弄丢。
他说这话时多少有点调侃,喻遐边整理零钱边头也不抬地呛:“你不要乌鸦嘴,万一钱真丢了我就找你负责。”
“好啊。”姜换开朗地说,“但你又没我电话号码。”
喻遐:“……”
喝了两壶茶后好像变熟了一点,和他的对话不像朋友肆无忌惮,却也比只见过几次面、上过一次床的关系要放松。喻遐不知道姜换有没有过其他一夜情对象,但他执拗地认为姜换可能没遇到过自己这种类型的,正在新鲜期。
又穷又要面子的类型,年纪小看着还不太懂事的类型,仰望他而不追捧他的类型。
姜换帮他,应该多少有一点好奇心作祟。
承认就是比姜换各方面矮一截以后,喜欢他变得更顺理成章,和当时对袁今的好感不同,喻遐喜欢姜换,是性吸引力、感激、崇拜与追逐的综合。
所以姜换对他好一点,他开始试着找依恋姜换的意义,与靠近姜换的初衷不谋而合。
茶喝完,姜换又问喻遐现在去哪。
他如实说了不知道。
“我等下要去春明市接人。”姜换说,“车是明天晚上的,一起?”
“一起买大巴票吗?”
“找彭新橙。”姜换随手捏捏喻遐的后颈,因为身高差,这个动作他做来格外顺畅,带着晦暗不明的宠爱,“我们开车去,又不远。”
姜换什么东西都没带,直到他们找编剧彭老师要了车钥匙,拐上高速,喻遐才知道他去春明市接的人是谁。姜换说得云淡风轻,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个,却不知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对着他情窦初开的喻遐如遭雷劈,差点跳车逃走。
喻遐后来后悔自己多问了那句话,他不问,说不定就能装聋作哑。
他调低车载电台的音量说:“你去春明市有事吗?别说是为了送我,太吓人了。”
“确实不是专程送你的。”姜换打着转向灯,聚精会神,忽略喻遐表情变化,“明早到去火车站接人,褚红要来。”
“褚红是谁?”
“嗯?”姜换面色如常地说,“是我前男友。”
喻遐手指一紧扣住车门,上了锁,否则他刚才用力非得在高速路中打开。但幻想中自己与摔出沃尔沃无异,被这句话刺激得打了好几个滚,头破血流。
他声带发着抖,众多声音嘈杂地吵了好久,喻遐始终没再说话,或许他说了,因为姜换好像也和他聊天,只是喻遐全不记得。
为什么要接前男友?
那是谁,为什么不靠谱的八卦里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分手多久了,怎么分的,现在还见面?
你们会再续前情吗,会破镜重圆吗?如果会的话为什么前两天和我睡觉?
你把我当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人。
还是你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把我当什么人。
……
乱七八糟的杂音整整持续四个小时,在沃尔沃停在一间青年旅馆前随着刹车蓦地收束,喻遐的恼怒、尴尬、难受、委屈,汇集后竟然是一片死寂。
姜换没急着下车,转头征询他的意见:“今晚就随便住一下,行吗?”
喻遐看霓虹灯落入姜换的眼睛。
他想自己的表情一定不好看,要不怎么姜换跟摸猫摸狗一样摸了他的脸。心口郁结,身体反而诚实地躁动,他碰了碰姜换的手背,对方顺势握住他。
“别担心。”姜换终于对他多解释了两句,“我在这儿住过两个月,房间干净,也没什么复杂的客人。”
就跟真的很在乎他愿不愿意住一样。
喻遐跟着姜换走进灯火通明的旅馆大厅,登山包沉重地压着他所有抗议。
他大概半年后才知道这家青旅的老板是国内一个很有名的第五代导演,在家乡春明市做了一张压缩时代的胶片,后来还成了不少电影的取景地。当下,喻遐只惊讶于春明竟然完整保留千禧年初风情的旅馆,果然是云省最大城市。
装饰是全按着00年代来的,收拾得很干净,前台接待是个长相清爽瘦瘦高高的青年,年龄三十上下。他认识姜换,直接叫出名字。
两个人不像第一次见面,青年拿着姜换的护照调侃他:“什么时候换掉这个照片?拍得太丑了。”
姜换:“到期就换了。”
青年不予置评,低头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喻遐的证件,边敲键盘边说姜换:“差点以为你终于放弃底线向高中生下手了€€€€大床房?”
“双床。”姜换半趴在高高的前台,垂着手,“你能不能别乱脑补。”
青年无所谓地耸肩,但也加快速度为他们办好了入住。
他对姜换提议:“等会儿请你吃宵夜?憋一肚子话,找不到人讲。”
姜换:“再说吧。”
收起钥匙,他把身份证还给喻遐前看了一眼,突然明白什么似的笑了笑。进了电梯喻遐问他笑什么,姜换说怪不得别人以为你是高中生。
“办身份证的时候确实还没高考啊。”喻遐满脑子那青年的表情,莫名不爽,语气也有点冲,“你跟那个人很熟吗?”
“没认出来?”姜换说,“他是谢文斯。”
喻遐:“……啊?《清风弄》的谢文斯?”
姜换点了点头。
于是喻遐想演员滤镜真害人。
直到五分钟前,“谢文斯”这个名字在喻遐心里还是《清风弄18号》里那个少见的反派主角形象,阴晴不定,又疯又狠。哪知现实中遇见,谢文斯脸还是那张脸,气质却活脱是个爱扶老奶奶过马路的五好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