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遐的任务不难,跟着人群走就行了。
但大约因为选角导演对他偏爱,连带分组的副导演也觉得他不错,喻遐被他们安排在萧明卉的旁边,摄像机会拍下背影,不露脸,却也非随便走两步就能轻易过关的。前几天形体老师培训的内容临时抱佛脚,喻遐硬着头皮走,如芒在背。
太多人的目光扫过他,摄像机也对着他,女艺人走过时的香风袭过他。
“好的,过。”倪嘉庭在监视器后喊。
女主演的团队一涌而上,众星拱月似的帮萧明卉修饰造型。
喻遐松了口气,连忙从场面的焦点位置退到一旁,以为已经结束了。
这时,导演倪嘉庭站起身:“各部门,诶,群演同学们都留一留,刚才有个位置角度不太行,我们调整下造型十分钟后再补一条啊,最后一条,辛苦大家€€€€”
话音刚落,瓜瓜拉住喻遐示意:“眼角蹭花了。”
他站在原地任由瓜瓜掏出一堆小粉扑小刷子,感觉眼睛又开始发痒。
另一侧,张安妮走向倪嘉庭,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倪嘉庭随即眼睛一亮似的,随着她往旁边去。这个不寻常的举动莫名让喻遐手指一颤,好似有股触电感从指尖往上,通到耳蜗,引起全身轻微战栗。
他眼见倪嘉庭左右喊着“借过”分开一群人,侧脸写满了迫不及待。
那群人自行分开,道路尽头,是萧明卉正小口喝着一瓶水。而她身边半步远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个戴墨镜的高个儿男人。
眼神碰见男人那一秒钟,对方若有所感地抬起头,隔着墨镜看不清眼神的落点。
他不可能认错的。
喻遐一愣,眼角被小刷子戳了下。
“哎,别动!”瓜瓜叫醒了他,抱怨着,玩笑着说,“往哪儿看呢……”
这才发现头已经偏得厉害,喻遐说了句抱歉,按瓜瓜搭在脸侧的指引摆正角度。
心跳不受控地如同鼓点,如同春雷,一下比一下有力,撞得他眼前发花,思绪混乱,手指掐紧了掌心,但一点知觉都没有。
喻遐在一片静默雷声中想:“我还能往哪儿看呢?”
第二一章 事与愿违
姜换摘下墨镜,垂眸同倪嘉庭握了握手,两句话后复又戴回去。他额前碎发不过一个多月蓄得更长了些,微微一低头就把眉眼全遮住了。
倪嘉庭身边一个男人向姜换递烟,他不着痕迹地挡了下,示意现场有女士,倒是把递烟的副导演弄得不好意思连声道歉。
副导演连声道歉,姜换则嘴角不带温度地一扬。
弧度很礼貌,很体贴,却惟独不像一个完整的笑。
“姜老师,久仰大名了!”副导演屈阳烟没递出去也不影响他热情问候,“倪导从立项起一直催着咱们联系莱恩,吃不下睡不着的,还说姜换不接他就不拍……可算把你盼来了!不然这项目可怎么办啊!”
姜换的笑意淡了点,转而看向倪嘉庭:“不会吧?倪导。”
“哪有那么夸张……”倪嘉庭被他三两句说得耳朵都红了,对姜换拼命解释道,“我这个……我是想发片约啊,但也知道你不爱这种本子,爱情喜剧,你从没拍过……这个……所以当时彭新橙说你答应见一次,我真没想到。”
姜换看向他,隔着墨镜不动声色,微微站直,倒比刚才要真诚得多了。
“剧本,上次在临水跟你聊完我又和叶老师讨论过,大家的想法做出来的话一定比最初策划要好得多了……”倪嘉庭吞吞吐吐了会儿,“昨天接到安妮姐电话€€€€”
他表达着自己的激动,从最初屡次邀请失败到三顾茅庐去临水镇见人,再到姜换终于点头同意演,不善言辞的人愣是逼出了一段长篇大论。
姜换只是听,偶尔颔首,听到直抒胸臆处也跟着给反应,附和两三句。
他一向擅长做个合格的倾诉对象,滴水不漏地假装感情充沛。相处久了的人都多少感觉得到姜换共情能力很差,同理心则几乎没有,尽管他看上去脾气很好很随意,但却是一块经年冻结的冰,寻常人根本捂不热。
眼看倪嘉庭对姜换的深刻剖白朝着无穷无尽奔去,屈阳记得正事,赶在倪嘉庭失去理智前叫停了他:“倪导,片场各部门都等着再拍一条。姜换老师答应您了,人也在这儿,肯定不可能马上走啊!”
萧明卉在原地站了半晌,也笑着说:“倪哥,群演都在等你。”
“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倪嘉庭尴尬地搓了搓手,走出两步,又恋恋不舍回头叮嘱姜换,“姜换你别走啊!你等会儿!最多一个小时就完事了€€€€”
姜换还是那副懒散站姿,轻微高低肩,重心落在右脚,身体放松地好像风一吹就会晃。
他朝倪嘉庭一抬下巴,示意:明白了听你的。
出于礼仪,姜换目送倪嘉庭和副导演、女演员重回片场。
东部城市的夏日,阳光倾斜,树影在柏油的校道上延伸,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直直地将他的视线引向某个地方。镜片是做旧的滤镜,遮掉刺眼阳光,于是所有风景都蒙上一层偏黄偏绿的遮罩,如同用柯达胶卷拍摄而来。
人潮涌动着,混乱中隐约有秩序可循,香樟树,塑胶跑道,攒动的影子。
一闪而过的叶尖上的太阳。
姜换把墨镜推到头顶。
二三十米以外,视野突然缩成一个小圈,进而是一个小小的焦点。
“喻遐?”他在心里喊了一声。
对方当然听不见。
“喻遐啊,你脸怎么这么红?”瓜瓜弓身从泡沫箱里拿出一瓶冰水,“热着了就先喝点,拍完了等会儿会送绿豆汤来解暑的。”
喻遐接过后放在脸侧,怕弄脏脸上的妆隔着一定距离但能感觉到一点冷气,缓解他刚急速升高的体温。
瓜瓜干活时话就停不下来,这会儿好不容易得空,更是噼里啪啦如同倒豆子一般:“男主角不会真是姜换吧?姜老师转性了,跑来演我们这爱情轻喜剧。”
剧组另个灯光组的男人听了不乐意,反驳道:“我们编剧可是叶协徽!专业的!”
“叶协徽怎么了。”瓜瓜笑着打趣,有点轻蔑,“他写过喜剧么?”
“就是没写过才说明问题啊!”男人大概是倪嘉庭的脑残粉,闻言一条一条地反驳,“你看这个cast,倪嘉庭,FIRST青年影展出身,处女作拍的是北漂打工妹。叶协徽,著名导演二代,前年去年加在一起拿了三个最佳编剧和最佳改编剧本奖,还都是挺现实的题材。萧明卉就不提了,这姐哪次剧本是无脑选的?”
瓜瓜:“哦,那你是觉得我们的剧本不一般啦?”
她只是个化妆师,对电影内容与追求不太在意,男人想也知道瓜瓜是不感兴趣,收了继续说教的意思:“反正我觉得没有立项提的那么简单。”
“好好好,相信倪导,相信叶老师。”瓜瓜承认道,“我也听说过的,姜换老师轻易不出山……”
他们叽叽喳喳了半晌,喻遐听得模糊,左一句右一句的,没太听清楚,只觉得姜换的名字偶尔浮现,就让他脑内空白。
最后一遍只需要补个机位,准备工作做好后,过得又快又顺利。
倪嘉庭大约生怕姜换突然跑了,只扔下一句“大家辛苦了”就匆忙消失,安排稍后的活动去了。萧明卉站在原地伸了个懒腰,勾勾手指,助理与团队即刻为各位群演和工作组送上她请的奶茶和果盘。
此起彼伏的“谢谢萧萧姐”,喻遐不着痕迹地走出人群。为着上镜完美还是有粉底,这会儿他耳后出了一层密汗,下颌处有点痒,想拿包里的纸巾擦一擦。
群里负责组织的工作人员发了通告,说今天就到这儿,待会提供工作餐,如果需要可以稍作等候。
工作餐一般三菜一汤,不算丰盛,但分量都很足。喻遐前几次都因为赶时间饿着肚子拍完立刻走人,今天提前给便利店的店长请假可能会迟到,现在结束得反而比预想的早,吃个饭过去,估计并不太耽误。
更何况……
喻遐看一眼被导演组众人簇拥的中心,已经近乎麻木的心脏又再次鲜活地跳动两下。
盒饭很快发下来了,临时食堂无非摆上几张折叠桌和露营椅子,方便大家坐着。喻遐大多数时候不在剧组吃,所以也加入不了固定饭搭子们。
他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有几个部门还在做一些拍摄的收尾工作,不远处沸反盈天,嘈杂人声交错不断。导演组应该是已经走了,喻遐想,可能姜换也跟他们一起走了,但他突然得知姜换竟是这个剧组的男主角,不知怎么就不太有胃口。
倒非难受,而是激动与不知所措的复杂心情,想走,也想留,想再和他说说话,也想履行此前对自己的承诺:别同姜换有瓜葛了。
于是就搅得心神不宁,食欲不振,喻遐出着神,咬了半晌一次性筷子。
露营椅面前只一张很小的桌子,有人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时,喻遐还沉浸在空白又纷乱的思绪中,条件反射朝声音来源一转头。
薄薄单眼皮下,一双幽深瞳仁倒映出橙色的光。
姜换拿掉了那只滑稽的墨镜,要笑不笑地低下头,喻遐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桌上多了盒与手里端着的一模一样的片场盒饭。
“刚就看到你了。”姜换先说话,边整理着一次性筷子上的小刺。
喻遐起先有点不太敢看他,好像陷入不真实的梦,没听清姜换刚才说了什么,眼神落在饭盒上,反问他道:“你也吃这个盒饭?”
姜换:“奇怪?”
喻遐找不到恰当的形容,但他总觉得姜换不应该在这儿,和他一起吃盒饭。尽管他们的对话顺利地、没有任何隔阂地继续了下去,仿佛姜换那句“看到你了”之前他们并没分开过两个月那么久。
“我还没有正式进组。”姜换尝了口三月瓜小炒肉,被奇妙搭配弄得一挑眉,继续说,“所以他们刚才让晚上一起吃饭,我就拒绝了。读剧本是下周的事,再加上……本来也没有东河大学的戏份。”
“是不是有点任性?”喻遐贪婪地看他,眼神如丝,细细描绘每一处棱角。
姜换挑掉韭菜炒蛋里的韭菜:“可能,但我不就这种人么。”
喻遐笑了下。
“还回临水吗?”喻遐问他道,“溪月小筑的工资你不领了啊。”
姜换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他,眼角弯了弯,仍不像笑,但确实比刚才面对倪嘉庭等人生动得多:“演电影难道不是我的正经职业,倒是你,我才该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可以很长,从弄丢手机到家里变故再到不分白天黑夜地三班倒,但也可以一句话概括完毕。
喻遐避开辛苦,简单地说:“同学告诉我这边做群演一天800还包饭。”
“暑假工啊?”姜换终于挑完了韭菜。
“算是,毕竟别的地方找不到日薪这么高的,就当社会实践呗。”喻遐说得轻松,试图把这件事从自己那些不幸中脱离开来,他舍不得姜换听见一点私密的苦难,哪怕这能收获姜换的同情,但喻遐想,他和姜换之间最好更纯粹。
姜换闻言点了点头,把几块炒蛋夹进了喻遐的碗里。
他愣了下,吃了,没有说谢谢。
姜换像在跟那盒快餐沟通似的吃得很慢,经过几次相处,喻遐也发现他性格里似乎永远缺一点“着急”,散漫惯了,可能是拖延症,总之干什么都慢吞吞的,不太跟得上普通人的思维速度。
他等姜换慢慢地吃,专注地挑出每一块他看不顺眼的配菜,情不自禁连呼吸跟着变缓了,变平和,短暂能忘记自己还要赶时间去便利店。
姜换好像不在乎“赶时间”,而他永远在与快节奏生活纠缠不清。
他真羡慕姜换。
天色渐暗,周遭吃饭的群演陆续散去,他们的露营椅被负责后勤的部门收走,姜换的餐盒也终于在一通挑挑拣拣后片甲不留。
头顶亮起一盏路灯,喻遐看眼手表:“那我走了啊。”
“又走。”姜换凑过来也看他的表盘指针,“你今天要去哪儿?”
喻遐:“晚上还有点事。”
姜换撩了把额前碎发,“哦”了声。
他却没立刻和人转身再见,反而陪着喻遐走出两步,打算送对方到校门口,可他们一路上也聊不到多深入的话题,隔着半条手臂的距离不声不响地互相陪伴。
只是离开临水,但许多东西就此改变了,比如喻遐在躲着他。
姜换从刚坐下来已经感觉得到。
他以为他们会有一些比较亲密的动作,他也很想再握一握喻遐的手,就像他们走在春明街头那样,霓虹闪烁,他低头就能看见喻遐的影子和自己的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