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起身,然后被预判了视线落点,看见床头翻开一张笔记本。
再便签条上看过的字,锋利潇洒,这次写给他的话却温馨可爱:“姜换,我一直没睡着,就出门买早餐了。有家店的锅贴和赤豆元宵很好吃,不过比较远,你在家里等我,我们晚点一起吃吧。”
落款画了条小鱼,喻遐有美术功底,连临摹木刻雕花都不在话下,潦草几笔就勾勒得生动,姜换差点以为这是他独特的艺术签名了。
老式的偏好,没有选短信反而是手写,却正正好地击中姜换。
他仔细看了一阵,放下笔记本,但很快再拿起来撕下这一页,郑重折好后有字的那一面藏向内,放在了手机壳的后面。
做完这一切后姜换才去洗漱。
喻遐已经为他找好了全新的牙具和毛巾,上次他来过后新买的,和喻遐自己的并排放在一起。橡皮筋,梳子,都准备好了,不知他什么时候观察过,连绑头发的皮筋都买的是姜换用惯了的电话线,好几根叠放在一起。
卫生间白色瓷砖被阳光镀上一层浅橙颜色,姜换收拾好两人的用具,后退半步端详,总觉得很像他和喻遐的家。
或许他应该搬过来,如果喻遐同意也没有其他的不方便的话。他想和喻遐住在一起,最好每天早晨都能面对面地吃早餐,睡前能有晚安吻。
也可以他在小区里租一套另外的,进一步退一步都可以。
姜换短短十几分钟想了很多,听见门锁响动,他三两步走到玄关,等着看喻遐给带了什么好吃的。
铁门向外敞开,紧接着出现一张陌生的女人面孔。
门里门外同时错愕。
女人有些年纪了,但依然美丽,眉宇间有股熟悉感,她不可思议地打量姜换的长发、赤裸的上身和短裤拖鞋,巡视客厅和玄关,半只脚踏了进来。
她警惕地问:“你是谁?!你和……”
正当姜换不知道怎么解释、猜测她的身份时,她背后蓦地又闪出另个高个儿女人,麻利的大光明,微胖,长得一团和气。
但她声音尖锐,与相貌截然相反:“哟,瞧瞧,才几天啊,就多出个人了?”
姜换还在状况外,走廊里,他清晰地听见喻遐比平时大很多的音量。
“妈,你们怎么来了?!”
闻言高个女人立刻转身对外:“喻遐,我们还想问你呢!”她带着一脸看好戏的嘲弄,指向房间里出现的陌生男人。
“你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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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更(现在都是大半夜
第三四章 “喜欢你的人就能发现。”
铁门关闭时一声巨响,“嘭”,震得整面墙都像要簌簌地掉下一地白灰。
喻遐将两人份的早餐放在桌上,冷着脸,背对客厅里已经登堂入室主人般坐下的两个女人,面朝姜换,不知该说“你先进卧室”还是“你先走”。
让他看见这些不体面喻遐已经很抱歉了。
昨天那件T恤揉皱得不成样子被放进了洗衣机,姜换套上一件喻遐衣柜里买大了的基础款,表情如常地小声问他:“需要我回避吗?”
“不……”喻遐还是改了口,“都行。”
身后,孟妍低着头,孟娆则始终揪住他们不放,她的目光如芒在背。姜换明白现在气氛不好,没有过多动作,在女人的视线视角里勾了勾喻遐的小拇指。他进屋拿了那个装眉钉的盒子,当着面重新戴好,又对喻遐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那回头再说?”
喻遐颔首,压迫感让他无法说出“我送你”。
临走时倒没忘了拎起一份早饭,姜换自如得光明磊落,好似他本就打算现在离开。
门开了又关,喻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你来干什么?”他又问了一次,仍没有回头看向孟妍。
孟妍很难接受儿子的态度,无助地转向身边姐姐。
比起她的软弱,孟娆则一点不心虚。
她挂着讽刺的笑容:“来干什么?你妈回自己家还用得着跟你报备么?别忘了,这套房子以前也是写了她的名字的,她还没离婚呢!”
距离上一次他见孟妍过去快两个月,中途他们没有任何联系。他只知道孟妍大约真按娘家安排的那样,认识了远在滨城那位小有家底的老板,他们发展顺利,那孟妍一定会和喻庆涛离婚,再回来,多半就是处理这些事了。
孟妍还有些东西没带走,如果真那么理直气壮的话,以孟妍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找泼辣的姐姐来撑腰的。
从她决定离开父子俩的时候,喻遐就明白她选择了更轻松的一条路,他顶多做到不责怪,却无论如何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再与孟妍相处。
眼见喻遐态度冷淡,孟娆冷哼一声,转向妹妹说:“去把你东西拿上!”
孟妍应了声,站起来想走进主卧却发现门早就上了锁。
“怎么锁了?”
话音刚落,孟娆立即跳起来,三两步走到主卧门口握住门把用力晃动。她转过身,涨红一张脸冲喻遐撒起气:“喻遐!你什么意思?!”
喻遐一言不发地起身,并没解释,从柜子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
正准备发作,突然被喻遐的应对掐断,孟娆满腔长篇大论无处撒泼,不忿地啐了一口,对妹妹斥道:“愣着干吗,去啊!”
孟妍垂着颈子进去,拖出床底的巨大行李箱,然后收拾起那些之前没带走的金银首饰、衣服以及其他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
喻遐站在原地,他不走,孟娆也不走,门神似的和他一起杵在狭窄走廊里。
她斜倚着偏头看了会儿孟妍,好似恨铁不成钢,又像刻意说给喻遐听一般很大声:“这就对啦,过两天那律师把离婚协议书拟好,你拿去找喻庆涛,让他别废话赶紧签了!咱们今天把东西都搬走,省得突然来什么不怀好意的人,虽然这点东西不值钱,但也轮不到别人拿走!”
前面的话喻遐都能做到不在意,听见最后一句,几分钟前孟娆尖酸的语气、刻薄的表情和对姜换的不屑如在眼前,喻遐突然有点恼火。
他尽量克制着,压低声音对孟娆:“哪儿有人来拿东西,姨妈,你不要乱讲。”
“天呢,我乱讲?!诶孟妍,你教的好儿子现在开始朝我大小声啦!”孟娆的音量一下子拔高,“刚才那个男的,哦哟!留长头发,戴耳环,看着像好人吗?像吗?喻遐我还没问你呢,那人是不是你带回来的,什么关系啊?”
“不关你的事。”喻遐握紧一只手背在身后。
孟娆这下更来劲了,径直转过身和喻遐面对面。她是个高壮女人,多年教师经历让她任何时候中气十足,咄咄逼人。
“不关我的事?不行,我可得问清楚,谁知道是不是小偷。”
喻遐心口剧烈起伏两下:“你别随意编排!”
“好啊,那你说,那个男的是谁跟你怎么认识的,你敢说么?”她眼中跳过一抹戏谑,嘴角的笑既得意又鄙视,“喻遐,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们完全不知道啊?你在学校那点事,早就传到你妈耳朵里了!”
喻遐后颈僵硬,不可思议地皱起了眉。
他的反应无疑取悦了孟娆,她兴致更高,教喻遐什么是成人世界的关系网:“暑假跟同学一起去云省搞什么研学,你们队里面是不是有个叫李彬的呀?他爸是师大电气学院的教授,他妈……哈哈,是我们的副校长,我老闺蜜了!”
喻遐一愣。
李彬,他连话都没和李彬说过一句,更别提得罪他。
怎么就莫名其妙成了别人的谈资?
孟娆全不顾卧室里收拾东西的孟妍速度越来越快,继续说着:“李彬跟爸妈说了,他妈又跟我说了哦!你同学、室友在饭桌上揭穿你,说你是同性恋,跟艺术学院的一个男的好了!啧啧……哦我明白了,你就是和刚才那男的,对不对?我€€€€”
“够了!”孟妍抱着一大包东西,提着行李箱匆匆打断她,“走吧,姐,走吧€€€€”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孟娆扔下最后一句话,带上胜利者的高傲,帮孟妍拿过那个装着陪嫁首饰的盒子,冲喻遐一挑眉,趾高气昂地大步踏出房门。
他不是没想过出柜,但无论如何,喻遐根本料不到孟娆会在自己面前宣布“我们早知道了”。
更寒心的是,她们认为这是喻遐的道德污点,于是因此再没有心理负担€€€€抛弃瘫痪的丈夫和同性恋的儿子,对孟妍而言,是逃离魔窟追求幸福。
高跟鞋踩着水泥楼梯咔咔作响,喻遐听着,某一条骨头好像也被她踩在脚下碾得浑身发疼。他站在原地,手脚都没了知觉,漠然望向母亲孟妍的背影。
孟妍还在门外理抱着的衣服,她手忙脚乱,眼睛不停地眨着,终于厘清一团乱麻,仓皇地抬起头。
“喻遐……”她脸色青灰,欲言又止地和喻遐对视,“妈妈不是……”
“你还回来干什么?”
喻遐说完,孟妍明显地呆在当场,睁大眼,看他的表情甚至陌生。
“为了拿东西?你有钥匙,为什么还在外面假模假样地敲门?”喻遐语气很平静,压着汹涌的火,“我们不是说过了别再来找我吗,你为什么不守承诺?或者说,你就是这样,永远不会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
孟妍缓过了神辩解:“我回来,我要和你爸爸离婚……!”
“那你就去离啊,离婚要签协议书的对吧?他在医院不在家里,你不是很清楚么?”
他都没想到自己竟能对着孟妍口吐恶言,或者这只是他无力的泄愤,因为没法对其他人发作,只好对亏欠他的母亲冷笑。
“别再在这儿装作一副舍不得的样子了。”喻遐漠然地说,“要拿东西直接来拿,我又不会怎么对你,不用这么可怜。今天拉她来是想给我难堪吗?既然你们都知道……既然你清楚她觉得我恶心,你故意的是不是?”
孟妍眼里迅速滚出两行泪:“那是她,我没这么想你€€€€”
“得了吧,你们都一样。”
不顾孟妍红着眼圈,喻遐不再看她,走过去关上了铁门。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蜿蜒封闭的楼梯间,喻遐握着门锁,好一会儿,他摊开手掌,靠近手腕的地方被自己掐出了两三个血印子。
太荒谬了,喻遐悲愤到极点,难以自抑地发着抖,牙关微颤,良久都无法平复。
他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当敲门声轻轻地响起时,喻遐浑身一麻,差点原地腿软跪下去。他在瞬间想了许多关于孟娆想对他和姜换做什么的可能,门外的人又耐烦地敲了几下,老铁门的猫眼以前被堵死了,这会儿也弄不开。
喻遐搓了搓手上的淤血指甲印,小心翼翼地开锁,并拉出一条缝,决定如果是孟娆去而复返他就立刻锁门不见对方。
门缝外,人影逆着光看不分明但喻遐听见了比孟娆温和十倍的声音。
“还好吗?”
意识到是姜换时,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喻遐猛地把门开到最大,不顾楼梯间可能会经过别人,脱水般地抱住了姜换。
姜换撑着他重新带上了门锁,后背抵住冰冷铁门,安静地抚摸喻遐的肩、脊背,感觉他抖得停不下来后又把动作放得更轻,夹杂着柔软的耳语,哄他:“没事了。”
喻遐像刚从毁天灭地的灾难中幸存,而姜换是他遇见的第一个同类。
温暖的怀抱让他终于好了点,但这次没有眼泪,喻遐不太好意思地避开姜换观察的视线,欲盖弥彰地擦脸:“没哭。”
“没哭出来。”姜换很了然地拆穿他。
喻遐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后看见姜换已经自觉地坐回沙发里,抱着他的靠枕。
他问:“你一直没走吗?”
“嗯。”
“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