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上一次U盘事件的预告,张安妮以为没什么新鲜玩意儿,根本不放在心上。
但当她打开视频,看完,出离愤怒地打电话给姜换,命令他立刻改签航班,不许去东河,第一时间滚到平京来。
视频有着清晰的时间线。
第一段在夏天,《银河渡口》拍摄期间,姜换站在商务车前和里面聊了两句天。他再下车时,露出里面一个青年的半边身体,两人暧昧地勾过小拇指。
第二段中,梧桐树叶金黄,姜换和一个矮了四五公分的男生在东河大学校园里散步,夕阳晚照,湖中水鸟振翅而飞时美得如同油画。镜头晃动两下,拉近,姜换亲昵地捏着男生的卫衣帽子盖住对方脑袋,然后抱了一下。
第三段则是几张照片拼接而成的,深冬街景,肩并肩走进某个小区的两人。姜换的长发太显眼,根本无需辨认五官,而身高、身形则看得出,另个男生与前两段视频是同一个。
他和喻遐,原来比察觉偷拍更早的时候就被盯上了。
姜换在窗边抽了半根烟,手指关节通红,鼻尖也带着点绯色。他摁掉烟头的火,受不了,回到里屋,拿起香水瓶喷了点在手腕内侧。
缓慢揉开淡淡的柠檬草香气,姜换做好一杯咖啡,走进尽头的办公室。
张安妮面色阴沉,正开着打印机,泄愤般的把附件图片都打印出来。见姜换进来了,她不由分说抓起一叠A4纸砸向他:
“你真他妈是一点都不避讳啊!”
姜换不作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弓身一张一张地捡起。
面对张安妮的愤怒,姜换过了刚开始看视频的震惊:“我谈恋爱而已,这不是什么要杀头的罪过吧?让他们曝光,反正人设没崩。”
“什么人设?你把这叫‘人设’?”张安妮气极反笑,“演男同性恋就得搞成真的,你疯了?亲手给别人递刀子?”
“我只是觉得很荒谬。”
张安妮不语。
姜换拿起一张她刚打印出的纸:“拍得不错。”
话音刚落,张安妮黑着脸再次将一堆A4纸摔向地面,雪花似的飞着,盘旋落地,一张正在姜换脚边。他要去捡,张安妮沉沉地说:“等游心的稿子发出来,我们马上否认,说你和这个人没有实质关系。”
“为什么?”姜换看着她,“喻遐是我的男朋友,我不能这么说。”
“姜换。”
张安妮字正腔圆地喊他的全名:“37届金橄榄奖的提名要出了,你提名最佳男主角,《触礁》,板上钉钉的事。因为这部电影大获成功,许为水松口不再绑住你的‘优先合作机会’,现在我手头正在谈的片约就有3个,都是名导演、名编剧、男一号。再看以后,今年8月紧跟着《银河渡口》会上映,11月是金玫瑰奖€€€€”
“嗯,所以呢?”姜换仔细研究照片。
张安妮见不得他这副样子,一把拿下,随后猛地撕成两半。
纸张断裂声划破静谧。
“姜换你别任性了!”她怒道,“孤儿、被收养、同性恋、不清不白的丑闻、耍大牌……这都是好消息吗?是人设吗?我可以帮你摆平一切,但是!你要配合我,支持我的工作!€€€€我们相互理解,好么?”
姜换抬起手,不太自然地碰了碰眉钉。
小半年后,一时兴起的穿刺伤处只剩下最深处还有迟钝的痛感。长度在缩减,伤疤在愈合,太叛逆的金属出现在眉骨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他还记得自己告诉喻遐临时有事不去东河了,对方发来一个“难过”的表情。
但喻遐很快说:“没关系,我会想你的。”
喻遐总是“没关系”,受了再大的委屈也不会告诉他。姜换觉得确定关系后,他能够给喻遐的太少了,陪伴,礼物,名正言顺的男友身份。
可是喻遐从不索取。
见他脸色和缓,张安妮以为是妥协的前兆,放软语气:“阿换,我说过了,你不要总拿自己的前途不当回事€€€€”
“安妮姐,我也说过了。”姜换面色如常,“喻遐是我的男朋友。”
“你……”
“他对我很重要。”
--------------------
上榜单太挫败了,哭着跑了
第四七章 流星是自私的
姜换与张安妮不欢而散,没有吵出任何结果。
说是吵,其实都是张安妮在说,姜换一如既往漠然地站在那儿,冷着脸,表达了自己不在乎拿奖和成为大明星,便不再过多解释了。
尽管能理解张安妮站在经纪人的角度希望他越走越好,前途光明,也很感激张安妮迄今为止为他所做的一切,可姜换到底没能说服她,做不到对张安妮感同身受。同样的,张安妮也不理解他,不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
争执过后,姜换离开工作室所在写字楼打车去机场。
在路上他收到张安妮的长段文字。
起先,姜换根本不想打开看,但过了两个路口,激愤逐渐消退以后,他还是耐着性子把这些长篇大论逐字阅读了。
“阿换,作为经纪人,我希望你成为优秀的演员、耀眼的明星,作为朋友,更希望你坚持自己,不要后悔。虽然你总说不在乎前途,可我们始终是一个团队,我有责任提醒你,‘前途’并非你一个人的。
“30岁生日时,我们许愿未来越走越好。后来你因为《触礁》生了情绪病,去临水镇做义工、隐居、慢慢地疗养,靠自己一点一点地走出来,我真心实意为你高兴,也告诉过你,拿奖不重要,票房也不重要,只要你能找到真正喜欢的事,我百分之百支持你。
“现在对你的恋情,男朋友,我也是一样的态度。
“阿换,请不要直接做出决定,更别意气用事,为了和媒体赌气就承认你们的感情。
“我背着你调查过喻遐,他家庭成分简单,毫无背景,承受不起曝光带来的后果。一旦这段关系被承认,受到伤害最多的人绝不是你。
“你随时都能抽身,这座城市不想待了就换个地方,但是喻遐不可以。他的家在东河,他还要继续完成学业。
“如果你真的在乎他,就不应该在这时候让他卷入漩涡。”
字字句句全是发自肺腑,姜换安静地读完,将手机反扣在膝盖上。
靠在车窗边,高架上行驶着偶尔颠簸。
只是过去了很短的几秒钟,他到底把张安妮的劝告听入了耳。发动机的嗡鸣声似乎同鼓膜一同振动着,街灯倒退,光影在眼底如流星闪过。
他不再是22岁一无所有的姜换了。
从20岁到30岁的十年,姜换一直生活在被各种剧本搭建出的楚门的世界,反复演绎不同角色,但核心性格都是孤独。他缺少和外界的有效沟通,习惯我行我素,仿佛生存在社会规则之外。
可能有的人就喜欢他随心所欲,漠视世界运行的既定轨迹,砸碎一切陈旧枷锁,不害怕失去,更无所谓面对所有荒芜。
但他不能一直封闭叛逆下去。
像冥顽不灵的石头因为一点喜欢,意外地长出了血肉和心脏。随之而来的除了简单的喜怒哀乐,还有复杂的痛苦、幸福、恨与爱。
得到一点,他就无法全部忽视。
而现在,姜换站在了一个未曾设想的进退维谷的位置,不能率性而为了。
“受到伤害最多的人”。
双手捂住眼睛,姜换深吸了一口气。
-
收到姜换问“在干什么”的微信时,喻遐刚在医院和叔叔换了班。
不是要去平京临时有事吗,现在忙完了?
喻遐疑惑着,在微信上打字:“医院,今天我叔要去值夜,婶儿又临时在雇主那边帮忙,过不来。”喻遐提到这些,尽可能地把所有轨迹都告诉姜换,避免哪怕万分之一被误解的可能性,“我都放假了,确实应该在这边多陪陪的。”
那边又安静了会儿,喻遐到底问出口:“怎么啦。”
姜换说:“发我个定位。”
喻遐:?
“刚下飞机。”
“来看你。”
吊瓶内,液体滴落时仿佛在狭小的管内激起几圈涟漪。
房间安静得只听得见呼吸和心跳,在此之前,喻遐一直以为是夸张的修辞手法。等父亲敲了敲床沿,他抬起头,终于找回了呼吸。
“怎么……了吗?”喻庆涛问得简短,目光却关切。
用手掌贴了下滚烫的脸,喻遐摇了摇头。
心跳并未平复,愈演愈烈,连同血液也一同鼓噪,涌向每一处能暴露他紧张和激动的皮肤,很快,他就肉眼可见地变得通红。
姜换来东河了吗?
姜换。
为了他,来东河了。
喻遐听见空调卡壳似的呜咽一声,突然回神,差点语无伦次:“手机、那个……可能是温度调太高了。”
手被父亲盖住,宽厚掌心温度虽然冰冷,那层熟悉的老茧却让喻遐瞬间找回实感,激动退潮,暂时地恢复平静。他放轻了声音状似自言自语,给自己铸就的铜墙铁壁也经由突如其来的惊喜在某处砸破了一个洞,内中挣扎,全都有了发泄的出口。
“没什么……爸,我不知道告诉谁了,可能最近事情太多压力有点大,虽然读研的事定下来,我心里还是静不住。”
喻庆涛始终注视着喻遐,无声地鼓励他继续说。
这是他们父子间少见的与病情和家庭的谈话,喻遐被他盖着手,偶尔感受加重力度,似乎就能半真半假地坦白一点心声。
“总觉得对不起你们。”喻遐抽了抽鼻子,声音很低,“家里都这么困难了,我还想着读研,不去老实找个工作赚钱什么的……叔叔和婶儿都辛苦,你治疗也辛苦,我有时候安慰自己,你们都同意了那就真的可以去读吧。但每次看见他俩到处奔波,我又……很不忍心,想,实在太自私了。”
“不……不是,自私。”
简短的几个字艰难说出时,刚听清,喻遐眼睛立刻随之一热。
喻庆涛说话慢,一句话要拆出七八个短句才能表达清楚,但他眼神坚定,不依不饶地要喻遐听清楚:“你是好孩子,爸爸……不怪你。读研,没错,是爸爸……拖累你,医药费很……太贵。”
“没有,你千万不要这么想!”喻遐提高音量,“读研没有那么贵,老师说会帮我申请助学金,还有其他的补助。我知道你们支持,所以未来就算去读我也会安排好时间的。爸,你得积极配合治疗,你没拖累谁,我€€€€”
我在世界上的亲人只剩下你了。
喻庆源、桑立雪是家人,姜换是爱人,但他们都不能替代父亲。
险些哽咽的话音被喻遐强行按回去,他掐着另一只手掌心,挤出令喻庆涛安心的微笑:“我不再那么想,你也不能说自己是我的拖累,行么?”
喻庆涛缓慢地点了点头。
为了冲淡突如其来的凝重气氛,他挪动手指,示意病房内的电视机。喻遐赶紧打开了,调到一个欢声笑语的喜剧节目给喻庆涛看,不再多提辜负和拖累的沉重话题。
他陪着看了会儿,放在床边的手机振动一下,两下。
烟火棒头像回他同样的定位。
姜换说:“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