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开始咆哮起来:“你他妈是哑巴吗?!啊?!老子问你!陈志宪的钱呢!”
“钱呢!”我爸试着站起来,“钱呢!”
我皱着眉头看他:“爸,你坐吧。”
“陈志宪没给我留钱,陈志宪已经死了。”我跟他之间还留着一点距离。
“放屁,他肯定给你钱了!”
“你不相信我?”
“你小子没一句实话。”我爸的情绪依然在最高点,“你从来没对我说过实话!!”
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讥讽道:“但你不是自己来找过了吗?没找到吧?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我爸和我对视着,我眼里的憎恶一定准确地传达给了他。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又一脚踢翻了我的塑料凳。
这凳子得亏是塑料的,不然就他这么踢来踢去的,我早就要骂人了。
“谢然。”我爸怒吼道,“你姓什么?你姓谢!你跟我是一家的!你不姓陈!”
“那我去改名吧,我姓陈也可以。”
“老子打死你!”
我爸的血缘论自有一套万能的逻辑和科学道理,仿佛只要我身体流着他的血,那么终有一天,我还是会像只乖狗一样向他靠近。
“嗷呜€€€€”外面的某处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一声拖长的狗叫,在这一刻倒是挺应景的。
我时刻提防着我爸的动作,他是个很有力量的男人,虽然喝酒喝多了,但还是很有力气。
年轻的时候,他做过工人,跑过出租车,开过卡车,到处卖过菜……这些都是体力活,他从不虚弱。他的虚弱都留给了比他社会地位更高的外人面前,对我和我妈,他从来都只有拳头。
当他对我冲过来的时候,我莫名感觉到了一股牙齿的酸胀感。他的动作在我眼里其实很慢,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却给他抓住机会揪住了我的衣领。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怒喝道:“你放手!”
“老子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你!”
我再一次和我爸扭打了起来,主要是围绕着他揪住我衣领的这个动作展开的。我去掰他的手腕,然后他就晃我,互骂之中他唾沫星子乱喷,我叫他放手他也不听。
普通人真打起架来没那么多花招,几乎都是肢体的纠缠与碰撞。黑泽明的《罗生门》里的打斗情节是我看过最真实的拍摄,我觉得如果有人把我和我爸打架的画面记录下来,应该也差不多。
我爸这次没打我脸,是我率先给了他鼻子一拳。
我这次没那么多的时间跟他一直耗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杨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得快点把这场闹剧结束。然而我的这一拳却让我爸开始持续性地发疯,他松开了我的衣领,开始砸我屋子里的东西。
“你别砸!”我喊道。
我爸一鼻子血,含糊不清地说:“去你妈的。”
提到我妈我又火了,继续躲着各种飞来飞去的“暗器”,然后见缝插针地想打他。
父与子本不该这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我祈求快点儿结束。我的身体里涌上一股力气,既要愤怒地殴打我爸,又要控制着力度。然而我爸比我狠,他把我按在地上,一直在辱骂我。
就在这时候,狗叫又响了起来,这次和刚刚的完全不一样,是那种连续的、凶猛的叫声。“砰”的一声,我家的大门在这时候被第三者踢了一下,我爸的动作戛然而止,硬生生的被打断。
他妈的每个人都要踢我家的东西,是吗?
我奋力地抬起头,有三个意想不到的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很精瘦的年轻人,我看着还有点儿眼熟。精瘦小伙也看见了我,他头发染得东一撮黄,西一撮红,整个人不论走路说话都是个十足十的流氓。
精瘦小伙看了我和我爸一眼,随即翘起嘴角,说道:“哟哟哟,看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啊。”
我有点儿迷茫地看着他,然后咳嗽了起来。
有其他人在,而且是虎视眈眈的三个人,我爸顿时松开了我。精瘦小伙后面的两个年轻人露着胳膊,皮肤上都是乱七八糟的纹身。
“你们是谁?”我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三个人,仿佛清醒了不少。
“你先说你是谁,你是这小子的爹,是吗?”精瘦小伙阴沉地说。
我爸踌躇着:“我……”
“是不是?”精瘦小伙没耐心地打断了他。
“我是他爹,怎么了?”我爸警惕地说。
精瘦小伙露出一个邪笑,道:“好好好,终于给我逮着了。儿子的债,老子来还吧,天经地义的事情,大叔你说对不对?”
我觉得我好像在做梦,要不就是我面前这三个人认错了人,可认错人的几率会有多大?这么蠢还出来干什么要债的?
不过我一句话都没说,我的沉默倒是令我爸慌张了起来。
他手按着我的肩膀,战战兢兢地问我:“你欠钱了?”
精瘦小伙拱火道:“何止啊,高利贷。”
“臭小子。”高利贷三个字仿佛一根针一样戳中了我爸,他的手不由地颤抖起来,“怎么去借高利贷啊。”
“还钱!”精瘦小伙后面的纹身男突然吼了一句,“今天不拿出钱来别想走啊!”
我爸后退了一步,退到我的身后,也不知道如何接话。他没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每回都是借着酒劲来骚扰我,现在被这么一吓,已经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了。
我看着那眼熟的精瘦小伙,说了一句:“我爸在这……你们问问他有没有钱。”
“臭小子,我可没钱啊!”我爸突然恼羞成怒地跳了起来,极力和我撇清关系,“是你自己借的高利贷!关我什么事!你自己还钱啊!”
精瘦小伙极其不耐烦:“闭嘴!别给我吵吵!你儿子借了十几万还不出来,你不帮他还?你还当什么爹啊!”
“身份证拿出来。”另一个纹身男上前走到我爸面前。
我爸和那三个人对望了一会儿,然后眼神瞥着我,我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我爸便想一把推开他们,谁知道又被逮了回来。
“你还跑!你还敢跑!”精瘦小伙怒道,“我告诉你!你跑不了的!还钱!不然就算到了天涯海角我们也会追上来的。”
“我没钱啊……”我爸崩溃着说,“是他自己欠的钱啊,我怎么还啊……你们要我身份证做什么……”
我爸和他们争抢起来,期间几人推推搡搡,他又无辜挨了几拳,嘴里始终嚷嚷着:“我没钱!我没钱!你们就算杀了我,我也拿不出来,谁借钱问谁要去!求求你们……”
“我操。”精瘦小伙一脸晦气,“没用的老东西。”
我爸最终还是“突围”成功了,跌跌倒倒地冲出门,两个纹身男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
屋子里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我和那个五彩头发的精瘦小伙互相对望。我把踢翻的塑料凳给扶了起来,他四处看了看,很快便失去了兴趣,之前乱吠的那条狗似乎也没了声响。
我想起他是谁了。
他是以前在小巷子里想要打舒悦的那个小流氓。
“你认出我了是吧?”精瘦小伙对我一笑,“你还挺聪明的。”
“你……让我捋一捋。”我头很痛,干脆在水池边洗了把脸。
精瘦小伙嬉皮笑脸地说:“别捋了,没那么复杂。我就是收钱办事,你爸估计有一阵子不会再来骚扰你了,我看他那个鸟样,也不像是个聪明人,想不通的。哎,我骂他,你应该不会生气吧?”
“嗯。”我点点头,“你们是只要收钱了,什么人的事儿都办?”
“本来是不想办的,毕竟你小子之前打得我兄弟回去胃痛了好几天,不过钱到位了,一切都好说。”
我想了想,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我能问下是谁出了钱吗?出了多少?让你们办事还自带剧本?怎么联系上你们的?”
“就你朋友。”精瘦小伙挠挠头,“联系我们很简单啊,找人问问就知道,或者在我们常去的街上碰运气吧……不过给你办事太麻烦,要求可多了,还得时刻盯着你那狂犬病的爹,下次再也不干了。”
“我朋友?”我还是一头雾水。
“嗯。”他不打算多说了。
我朋友,哪一个啊,说了跟没说一样。
我皱着眉头还想问点什么,另外两个纹身男却在此时回来了,他俩跟精瘦小伙打了个招呼,又对着我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走了。”精瘦小伙说,“你收拾收拾吧。”
三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我爸面前似是而非地演了一出戏。事后我才觉得这三人不去当个群演真的太可惜了……那到位的表情和动作,一开始是把我也唬住的。
他们走后,我的脑子乱糟糟的,如同这间被损坏的屋子一般。我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最起码有一个小时才完全平静下来,然后拿着扫把和簸箕扫地。全乱套了,玻璃渣到处都是,小羊回来肯定……
我如木偶一般被定格在原地,这才想到,杨舟怎么还不回来?
第24章 第一支烟
我真不知道杨舟去哪里了,他没对我说。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分开时他和我的对话,确实什么线索也没有。
但无论我怎么想,我都觉得,这一切应该不会是巧合。
直觉啊,直觉有时候真的很可怕。
我继续扫着地,尽量把所有地方都扫干净,但是碎玻璃有一个很讨厌的地方是,它是会乱飞的。有时候你都不知道它能飞到哪个角落,只能把能看见的扫掉。
然后某一天,可能一年,可能两年,你还会在某个角落里发现那些四处散落的“玻璃渣”。
要想根除这些,过程不可避免地掺杂痛,掺杂无奈,也需要时间。
我把垃圾都装好袋子,决定以后买杯子只买不锈钢的,耐砸。
一直到夜里两点,杨舟还是没有回来。我的灯始终亮着,也没有睡觉。三点钟,夜已经很深了,我把电脑打开,又开始放起歌来,听起那什么……披头士。
从1963年他们的第一张专辑开始听。他们用欢快的调子唱misery。我把歌词用翻译器翻了一遍,觉得自己开始喜欢起他们来了。
听完了之后,杨舟依旧没回来。
我关掉了电脑,上楼待了一会儿,在抽屉里找到了一盒旧扑克。盒子都有些烂了,把牌倒在床上,小王的那张边缘蜷曲了起来。
我一个人洗牌,却好像回到姥爷、我妈、我爸和我四个人在一起玩扑克的时候。
我们当然也有过一些好时光。
姥爷算牌厉害,我妈喜欢瞎打,我爸出老千,我是个左撇子,牌全被左边的人给看光光。
我就这么无聊都一个人玩着,甚至途中用手电筒照了照以前杨舟搭帐篷的那片空地。
什么也没有。
他始终没回来。
不过,天终于慢慢地、一点点被我等亮了。我躺在床上给手机充电,决定再过几个小时给舒悦打电话。
六点半,我下楼洗了个澡,换了衣服,提着垃圾袋出门去了。
然后我看见了杨舟。
他就坐在离我家不远处的那棵树下的石阶上,脚边放了一个透明的蛋糕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