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请安贴,商引羽批到深夜。
放下最后一本奏折,商引羽活动了下手腕和脖颈,有些怀念当初在龙床上,倚着乔北寄的胸膛,听乔北寄用平稳沉静的声音给他念奏折的日子。
那般日子怕是难有,还是计划着快些将秘书团弄出来,要来得实在。
只是想到了乔北寄,商引羽就不由抬头看了看寝宫房梁。
乔北寄现在还是他的暗卫,今天也不知是不是对方值夜。
他也曾和乔北寄有过默契,只要是对方值夜,他往抬头房梁上找找,就能在特定位置看到一小片黑色衣角。
只要他再唤一声十九,那人就会飘然落下,跪在他身前听令,于是,商引羽就能将他的暗卫统领带上龙榻。
“陛下可是要歇息了。”大太监安德忠躬身奉上一杯茶,让商引羽回过了神。
商引羽微摇头,大概是被重生所刺。激,明明到了深夜,他还没有睡意。
商引羽让安德忠上一壶桃花笑。
安德忠有些诧异的领命下去,陛下可以说上是千杯不醉,什么烈酒都能像饮水一般,怎么突然要这种清淡的养生酒。
“陛下,今春酿的桃花笑。”安德忠奉上一小壶桃花笑和夜光酒杯。
商引羽额首,让安德忠带着宫人们都退下。
待寝宫内空了,商引羽手指在桌面轻轻一敲,低低唤了声乔北寄现在的名字。
“十九。”
他当然没想把十九拉上龙床,就是想借酒和对方谈谈人生。
先把十九灌醉,问出他们在海棠汤里进展到哪一步,再打探对方的想法,最好是还能趁机揍其一顿出气。
话音刚落,就有到黑影飘落,恭敬在商引羽桌案前跪下。
那人却不是十九,
暗十三低声禀告道:“禀陛下,统领还在华清殿跪着,是否让属下前去传召?”
商引羽微愣,外边的雨已经变大,刷刷刷地洒在屋檐地面,像是上天在冲洗这座皇宫,有风吹入,带来一室凉意。
十九……应该不会蠢到就跪在海棠汤外吧?
“把他给孤叫来。”
第4章 十九跪在孤榻前
暗十三领命而去。
商引羽下榻走到窗边,推开窗,凉意袭面。
外边雨势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风吹树叶,树上的雨水混着天上洒落的雨水一同被吹得倾斜。
皇帝在内室窗边站着,安德忠也不可能自己下去歇了,在门帘处探头望数次,既担心皇帝染了风寒,又不敢上前劝说。
终于听着外边传来有人入殿的声音,知是皇帝等的人到了,安德忠忙下去迎接。
一出去,就见着一身氵显透,贴身的黑色暗卫服氵显哒哒往下滴水的十九。
安德忠道:“十九统领,您这模样可不能进去,快些跟老奴去偏殿换身衣服。”
十九明白,不说他身上的水会弄脏内殿地砖上那些名贵的地毯,他也不想自己狼狈的样子辱了陛下的眼,于是拱手道:“有劳公公了。”
“这边请。”
十九跟着安德忠去了偏殿梳洗换衣。
商引羽听到外边的声音,关了窗,坐回塌上等着。
暗十三先进来复命,商引羽只问了一句:“跪雨里了?”
“是。”
听见预想中的答案,商引羽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气恼之余还夹着点别的情绪。
他挥挥手,让暗十三下去。
十九是个死脑筋,暗十三去时他跪雨里,那就是一直没挪过地。
如果换成他手下那些戏精臣子,怕是原本跪在内殿,见皇帝派人传召,还会去外边淋个雨到他面前好飙戏。
这人怎么那么蠢,每天跟在孤身边,见那么多大臣飙戏,就不会学学吗?
而且孤哪有让他跪?他双膝往地上一砸就跪那不挪地了,问过孤的指令吗?
他绝对想用这种方式逼孤,让孤觉得他受过罚了,让孤心软,让孤不再把乔北寄造反的账算到他头上。
没门!
孤不会让他得逞的,武者的身子淋个雨会有什么大碍?该喝的酒还得喝,该挨的揍还得挨。
“陛下,十九统领到了。”安德忠入内道。
“让他进来。”商引羽冷着脸道。
“是。”
安德忠退下,商引羽看着一身白衣的十九眉眼低垂着走进来。
对方身穿着不怎么合身的内衫,袖子裤腿都短了一截。裤子是白的,衣衫是白的,连脸也是白,毫无血色的惨白,整个人死寂的像是躺在棺椁里的尸体。
商引羽蓦然想起了过往的一次秋猎,那时他跟十九刚好上,食髓知味,分秒都不想分离,他就让十九穿上御前侍卫的衣袍紧随他身边。
他发现猎物,十九就跟其余侍卫们驾着马把猎物驱赶围困,绝不会让他瞧中的猎物离开他的射程。
他在山林间策马,十九紧随他其后,不时给他带来几个味道甜美的果子或毛发。漂亮的小兽。
围猎第二日,被禁卫重重封锁的猎场出现了成群的刺客,御前侍卫们护着他与刺客拼杀,他的马被刺客暗器击中,不受控制地带着他狂奔。
他的马术并不精湛,制服不了吃痛发狂的马,只能伏低身体紧抱着马脖子被其带远。
他也不知道被马带着跑了多久,直到体力透支,他从马上跌落。
是十九飞身而来护他,为他挨了马蹄的踩踏。他们滚下山坡,也是十九用身体护他,从地上起来时,他只有腿脚受了些擦伤,十九的侍卫服却被大片的血红浸染。
天该死的下起了雨,十九强撑起身带他寻找可以暂时避雨歇息、等待救援的地方。
他们只找到一处山缝,十九把自己的外衣铺在山缝里,请他在山缝里休息,自己则坐在外边,用受着重伤的身体给他挡风雨。
他不顾十九的坚持将人抱入内,小心地解开十九的衣服查看伤处。
十九没制止他查看伤处,却在他撕下自己内衫布料给他开始包扎时变得很惶恐,说什么也不让他动手,只自己来。
他抱着十九,用自己的外衣罩在两人身上,他们像两只依偎在一起取暖伤兽,在山缝内从傍晚等到深夜。
商引羽早见惯了生死。为了在权力的争夺中活下去,他直接或间接杀死的人足以堆满皇宫。他冷眼看着皇兄皇弟或死或残,看着父皇被送进棺椁,看着母后幽居寿安宫。
他九岁穿上皇袍戴上帝冕,他跟大臣们周旋,他重启科举、开办学校、暗中组建火器营,他把让他父皇忌惮了一辈子的丞相送回乡种地……
商引羽以为自己早就不懂得什么叫怕。
可他感觉怀里十九的体温越来越高,与其相反的是他借着闪电的光影,看到的十九的面色,比他前些年改进造纸术造出来的纸还要白,他是怕的。
怕疼痛,怕寒冷,哪怕只是怀里人在遭受这些,他也会被牵动着心颤。
他把脸埋进十九的脖颈,他还怕失去,那是他想都不敢想、刻意逃避着的。
现在,时隔五年,商引羽又看到了面色惨白,仿佛一闭上眼就再也不会醒来的十九。
“十九叩见陛下。”十九在桌案前跪地行礼,束起的头发因他俯首而在脸侧垂下,乌黑与惨白相依,衬得他那张脸更不见一丝人气。
“上前来。”商引羽听见自己低声命令。
他的声音很沉,却带着一丝不稳的颤音。
十九闻言垂首膝行绕过桌案,抵达皇帝所在的榻前。
没等他再叩下头去,一只手就握住了他的手臂,十九的身子本能地紧绷,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陛下,立即泄了力,顺从着被陛下扯了起来。
商引羽把十九拉上榻,入手的寒意冻得他心颤。
那晚在山缝中,十九的身子一开始也是这么凉,会低声唤他陛下,会跟他告罪;后来就是火烧一般的炽热,不管他怎么呼唤,都没了回应。
商引羽扯过一旁的锦被将十九裹住抱进怀里,他被怀里人的体温冰得一激灵,却下意识将人报的更紧。
他应该是生气的,气十九自作主张,气十九让他想起糟糕的记忆。
可那一腔的怒火,在对上十九茫然惊讶有有些慌乱无措的眸子后,又哽在喉头,无从发泄。
内殿里除了他和十九,就只有一旁侍立的安德忠。
安德忠在被皇帝盯上的一瞬间就寒毛炸起,他反应极快,在皇帝出声前便嘭地一声跪地,“请陛下吩咐!”
安德忠是从他皇子期间就伺候着的,年纪也大了,商引羽只得压着胸前的怒意,沉着声说了两个词,“姜汤,御医。”
“是!”安德忠可不想承受天子之怒,半点不敢耽搁,猛一磕头,逃似出了内殿。
殿内静默下来,被锦被裹住的十九小幅度挣动了几下,但商引羽是连着被子一起将人抱住的,他这点小动作根本没法拉开距离。
“主人,属下身上凉。”
略带忐忑的声音从被中传来,暗卫们只在与他独处的时候,才会叫他主人。
商引羽抬手,把硬撑着不肯贴他身上的十九按回心口。
你还知道自己身上凉?下雨了不知道避避?一根死脑筋,木头脑袋!
商引羽手刚按十九脑袋上就感觉不对,手心所触,发丝冰凉。
显然是淋了雨后只被草草擦拭,虽然短时间内不会再滴下水来,可这样束着氵显发,绝不会好受到哪去。
商引羽又气又急,伸手把十九的头发从被子里弄出来,十九僵着身体趴在他胸膛,一动没敢动。
商引羽一手抓着十九的氵显发,一手给十九拢了拢被子,扭头对外边的宫人道:“头发氵显了也不知道给擦干,孤养你们何用,都滚进来伺候!”
甘露宫顿时忙碌了起来,熄去的灯全部点上,宫女太监步伐匆匆穿梭期间。
商引羽把十九的头发交给宫女,又见小太监端来火盆放在塌下,便给十九拢拢被子,退至一旁。
小太监为商引羽奉上热茶,他端起喝了口,觉得太烫,抬手放回去。不知是小太监太紧张害怕还是怎么的,居然没接稳。
茶杯落地,茶水浸氵显了地毯,瞬间哗啦地跪了一屋子人。
商引羽看到十九拉开被子也想去地下跪着,瞬间起身,瞪着他道:“把自己原样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