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却在暗暗思忖着等一下见到人该叫什么才好。叫了他们七年爸妈,这乍然改口,总归会觉得奇怪。但他和许溪舟毕竟已经离婚了,如果还这么没有分寸,又怕会被人觉得死皮赖脸。
来开门的是在许家待了很多年的刘姨。七年前温槿第一次来这里时也是她来开的门,七年后他和许溪舟都已经离婚了,她还兢兢业业留在许家,也仍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只是比回忆里的苍老了许多。
开门那一瞬间她见到温槿时,脸上的笑僵硬了片刻,神色也不太好。温槿猜她大概也已经知道他和许溪舟的事情了。
许溪舟和他都不会刻意去瞒。毕竟迟早都要知道的。
“刘姨。”温槿如往常般笑着和她打了招呼。
“小槿来了啊,许夫人和许先生还有少爷等你好久了。”刘姨忙道。
温槿一怔,愕然道:“溪舟哥也在?”
刘姨点点头:“听说少爷过段时间要去法国待一段时间,便想在离开之前回家一趟。只是赶得巧了,你也来了。”
“噢,这样啊。”温槿不安的绞了绞手指。
他要来的事前一天就和许父许母打了招呼了,本来温槿是打算和许父许母好好说清楚,道个别,现在许溪舟在这里,有些话自然也就不好说了。
但来都来了,也不好就这么走,正好这时屋里也传来了许母招呼的声音:“小槿来了啊,快,快进来!”
温槿只好暗暗深吸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屋内饭菜也都已经备好了,此时桌上已经佳肴圆满,香气四溢。
但温槿不知道,他还没来时一家人还满脸凝重的坐在客厅里。直到温槿过来了,才纷纷收拾好表情,起身往餐桌走去。
温槿一进去就猝不及防的和许溪舟对视了一眼,他讷讷点了下头,连笑都勉强的难受。
目光落在许父许母那边时温槿狠狠噎了一下,「爸」「妈」两个字就这么哽在喉咙口。如果不是许溪舟在这里,温槿还能自我欺骗一下,眼下许溪舟在,他可不敢再自取其辱了。
温槿咽下喉间酸涩,对两位长辈笑了笑,温声喊道:“叔叔,阿姨。”
就如同他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礼貌又生疏,只是相比起之前,又多了一种沉重的尴尬。
话音落,别墅大厅里死静了几秒,两位长辈都齐齐一怔。
连许溪舟都抬眼看了过来。他的眸色仍然那般暗沉不辩,只是定定看着他,像是要从他的眼里掏出些什么来。
毕竟这生疏的称呼温槿已经好久好久没喊过了。
当年他来这里时也就喊了一两声,结果被许母和许溪舟一唱一和又哄又骗的在来的头一天就喊上了「爸」「妈」。把许父许母乐的合不拢嘴,逢人就说自己捡了个便宜儿子。
许溪舟还笑着对他打趣道:“喊了爸妈了就是我们家的人了,不准改口了。”
当时温槿羞得不敢说话,却因为被许溪舟迷的昏了头,什么都讷讷应了,还红着脸点了头,之后当真就没再改过口,直到今天。
但既然不会再在一起了,再喊爸妈又有什么意思呢。
许母眼眶一红,也没多说什么,僵着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眉目内敛,语气很低:“好孩子,先吃饭吧。”
温槿忍着满眼酸涩应了声。
按照以往的习惯,温槿和许溪舟是应当坐在一起的。但温槿现在身份尴尬,两人便不约而同的分开坐了。许父看着他们俩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这顿饭是温槿来许家以来吃的最沉默也最苦涩的一顿。不仅温槿和许溪舟没吃多少,连许父许母也是味同嚼蜡。在一旁看着的刘姨心底更是复杂难言。
直到温槿吃完放下筷子,许母才不动声色的和许父对视一眼,扭过头朝心不在焉的温槿笑道:“小槿啊,最近……在学校里怎么样?”
温槿扯了扯嘴角,乖乖回道:“还好呀,学生们已经中考完了,我也能休息一阵子了。”
许母点点头,又生硬的问:“那你……还留在那里教书吗?”
温槿眸色一暗,语气却淡然平静:“我向学校申请了辞职,可能不会再待在这边了。”
“什么?!”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许母惊的筷子都拿不稳了,惊讶道:“辞职?怎么干的好好的要辞职啊,是在学校受了委屈了吗?怎么要走啊?”
温槿没想到他们的反应会那么大,有些尴尬,不太自然的笑了笑:“没有,我在学校挺好的。只是我想今年先回家陪我叔叔和妈妈过个年,之后也还会找工作,但是也许不会留在这里了。”
许母急道:“那你去哪啊,这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温槿捏了捏手指,眼眶微涩,垂着眼,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话:“您……知道……我和溪舟哥离婚了,留在这里太勉强了……”
“怎么勉强了!?小槿,我和你爸都把你当做亲儿子一样啊!”许母急得什么都忘了,紧紧抓住温槿的手不放。
温槿浑身一颤,涩的浑身难受,感觉肝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堵的他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甚至不敢去看对面许溪舟的眼神。
许母大概猜清了他的顾虑,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润而柔:“我知道你和溪舟离婚了,你觉得尴尬。但你和他离婚了关我们什么事,你叫了我们这么多年爸妈,那你也是我和你爸的儿子。你有什么委屈的难过的,尽管和我们说就是了。小槿,我们知道你是个乖孩子,你不要因为这个在面对我们时是有压力。”
温槿终是没忍住眼泪,死死垂着头,哽咽着小声道:“谢谢您……我没有觉得委屈,我只是怕难堪。”
“有什么难堪……”
“他不愿意,您就别逼他了。”
许溪舟突然冷声打断了许母。
“溪舟,你说什么呢!”许母怒声呵斥完许溪舟,又连忙小心翼翼的去照顾温槿的情绪。
温槿眼睫微颤,呼吸不稳,却明白自己这时候不该再说别的什么,只是紧张徒劳的绞着手指,没敢多说。
“小槿,你别理他。不要他了还有爸妈呢……”许母轻抚着温槿的脊背。
温槿闭了闭眼,许久才强颜欢笑着闷声道:“对不起。”
也不知在对谁说。
“说什么对不起,都是一家人。”许母心疼的摸了摸他的头。
温槿垂眼无言。他知道许母是好意,也明白许溪舟不是故意为难他。
他留在南城本来就是因为许溪舟和许父许母,但离开不是。毕竟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向往更远的地方了。可能是因为他的童年美好不过泛泛,所以想去别的地方找找美好。也可能只是厌倦了故地,不想再重蹈覆辙。
那么既然如今和许溪舟分开了,他离开也算是一种识相吧。
“我辞职不是因为溪舟哥,也不是现在的生活不好。只是您知道的,我从小在乡村里长大,还没去别的地方看过呢,就想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温槿语气无异,听起来那样理所当然。
“我这次过来就是来和你们告别的。谢谢您,也谢谢许……叔叔,照顾我这么多年,填补了我对于父母的好多遗憾。”
可是不属于我的,终归不是我的。
“但是对不起,我……没什么报答你们的。但不论我以后在哪里,都不会忘记您和许叔叔。你们是我遇到过最好的人……”
他习惯了道歉,在这种时候也应当道歉。
毕竟他要走了,他辜负了他们对他的期望。他总是这样,留给人的都是失望。
父亲对他失望,许溪舟也对他失望,现在对他这么好的两位长辈也该对他失望了。
温槿话音落下,许父许母也已经红了眼眶。只有许溪舟没什么反应,还是静静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看着温槿,眸色晦暗,却又时常冷漠的让温槿心颤。
“小槿,别说对不起……”许母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哽咽着,语气难受又无奈,“如果你觉得这是对你来说最舒服也最开心的决定,那你就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吧……”
温槿没有抬头,只在泪眼朦胧里看到晶莹的泪滴落在他衣裤上,晕湿了那一块本就单薄的布料,苍白又颓败。
温槿不敢再对上他们任何失望的眼神。他已经让人失望太多次了,已经承受不起至亲至敬的他们也对他这样残忍了。
温槿无法再在这里多留下去。他怕自己掩藏许久的情绪会藏不住,怕许溪舟知道他其实舍不得。
舍不得他,舍不得许父许母,舍不得「歪歪」,也舍不得那段无疾而终的婚姻。
不能让他知道。表现出纠缠意愿,只会让他更加反感绝情。
时间也差不多了,留太久他们也只会更加尴尬。可就在他准备说点什么和许父许母正式告别时,那冰寒冷漠的声音突然响起,冷冷打断了他。
“和我离婚之后,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远离我吗?”
这声音沉得像是落在湖底的钝刀,尖锐的让温槿的心脏猛的一缩,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难过。
之前那些痛苦都不及此刻来的让人猝不及防,寒的入骨。
温槿狠狠一怔,失措的抬了下眼,惊慌的撞进了一双沉静又凛冽的眼€€€€这是陌生的许溪舟。是温槿从来没有见过的许溪舟。或者说,这么多年以来,这大概是许溪舟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对他发怒,毫不掩饰的直接质问。
以前那些矛盾与争吵,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许溪舟的爆发前兆,而他会在爆发前逃离温槿,或者用别的什么办法让自己冷静镇定。可他从不想吓到温槿。
然而此刻他却不管不顾的倏然卸下所有伪装,表情冷漠的像是在看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却又带着那样强烈的侵略性。
“我没有……”没有想逃离你。温槿试图解释。
他只是不想面对现在这样的自己。他们的职业相差太远,如果真的离了婚,那么基本上也不会再有什么联系了吧。与其如此,他不如躲起来,不碍许溪舟的眼。只是偷偷摸摸的,像十五岁的自己那样,躲在角落里继续爱他看他。看他慢慢爱别人,看他意气风发,看他光芒万丈。
可许溪舟不听他解释。这个人原来生起气来是这样的啊。冷漠无情到令人心寒如悸。
“没有什么?”许溪舟骤然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语气冰冷沉重,“离婚是我想要的结果还是你想要的结果?温槿,我没想到你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当初说会爱许溪舟一辈子的人是你,现在逼着我离婚的也是你!”
“溪舟!你这是干什么!”许父也被儿子突如其来的愤怒惊了一惊,再顾不上平时的淡定沉稳。
“温槿!你说话啊!你总是这样!你让我怎么办啊?是不是我提离婚的时候你还松了口气?!那你现在开心了吗?你开心吗!?”
许溪舟没有理会父亲的惊怒,突然加大的语气中,悲哀却大于怒火。
“溪舟!闭嘴!你怎么能这么对小槿说话!”许母急得双眼通红,恨不得上前去堵住儿子的嘴。
可是这一通火像是怎么也烧不完,一经燃起,就连带着之前积累的燎原星火,掀起阵灼人火海。
温槿始终坐在那里,看起来毫无波澜的模样。
其实他只是太无能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许溪舟对峙,他是个懦弱的人。所以小的时候父亲总是对母亲说:“温槿成不了大事的,也别盼着他考什么大学成什么才,还是安安分分的吧。”
于是他从小就是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后来父亲果然嫌他累赘不要他了。
“是我的错,对不起。”
愚钝的他只能说这个,只会说这个。
是他辜负了许溪舟对不起他,是他太笨拙,总是不知道他是为什么生气来火。也是他太无能,连挽留也不知道怎么出口挽留,到最后一无所有。
“我……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害怕的浑身发抖,狼狈的站起来,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
许多年前,温槿高考前夕被与他血脉相的父亲堵在校门口时,他也是这样。
他惊惶无措的像个小丑,一腔热血被冷水浇的冰凉,最后灰溜溜的离开。还要被一群陌生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
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只会在别人添油加醋的描述下煽风点火的指着他的背影说:“就是他!他爸供他上学了还不够,还要回来问他爸要钱呢。不要脸,真是废物,这大学考的什么用啊!”
“听说就是个二流大学,读出来也没什么用的。我姐姐上的211找份好工作也不容易呢。”
“难怪咯,想着他爸妈养他呢。”
“妈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