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果然很堵,车开开停停,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
喻晗穿过山,路过湖泊,进入隧道,明明目的地那样明确,却感到无处是归途的空洞。
傍晚的阳光洒进车里,照亮了方向盘上左手无名指的一圈印记,偶尔车玻璃还会倒映着另一个人的脸庞。
七年能烙下的痕迹也许要比想象得深太多。
八个小时后,喻晗终于下高速了。
他家本来在乡下,但为了母亲治病方便,他爹不得不到市里租房子。
本来以为要花很多租金,但最后却碰上一个不差钱又好心的房东,一个月只要一千多块钱,在那个三甲医院周围的地段,真的是非常便宜了。
他父母不知道真相,喻晗心里却清楚,这是贺平秋安排的。
他有一年在家里看到了一个房本,就是他父母所住的那套房子,房本里还夹着一张卡,每个月打过来的租金都在里面。
如今贺平秋死了,这都成了他的个人财产。
喻晗朝着导航的方向前进,
他停稳车,在驾驶座上待了会儿,隔着大衣抓了把胸口的位置。
直到余光瞥见地下停车场不远处的石柱旁站着一个中年女人,他才开门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带回来的东西。
因为回来得急,都没给父母买东西,不过这七年喻晗在家上网时不时也会看到一些适合母亲的东西,但又不敢往这边寄,怕被退回,于是只能买到家里放着,想着哪天关系破冰可以送出去。
如今刚巧能一起带回来。
他拎着沉甸甸的东西,心里却吹起了一股荒芜的风。
“妈。”
母亲谭芬眼睛一酸,将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孩子搂住:“瘦了,瘦了好多。”
他爸喻见生站在不远处,表情不算难看,也不见得多欢迎。
见没第二个人下车,他还皱了下眉。
“爸。”
“站那么远干什么?”谭芬回头恼道,“赶紧拎下东西啊!”
喻晗倒是没带什么东西,除了给父母带的礼物之外就一个行李箱。
谭芬看看车里,迟疑地问:“那孩子呢?”
喻晗:“他没有来。”
喻见生冷哼一声:“不来就算了。”
谭芬感觉不对劲,自我安慰道:“人家也有爸妈的嘛,过年都要回家的,没事,以后有的是时间。”
喻晗本来没想说贺平秋死的事,否则以他爸的性格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撺掇他相亲结婚。
但听着这句“以后有的是时间”,喻晗到底没能应付地笑笑,面部肌肉神经不可控地抽了抽。
“没时间了。”
“什么?”拉着他胳膊的谭芬一愣。
“他死了。”白色热气从唇边洒出,喻晗平静地说,“妈,你不会见到他了。
“我也见不到了。”
第1章 第四封信
喻见生和谭芬一下子愣住了,后者甚至想问是不是开玩笑。
两个老人都已经退休了,死亡这个词于他们而言并不遥远,特别对于换了一个肾、从鬼门关爬出来的谭芬而言。
但“死亡”与儿子的伴侣联系在一起,还是有些让人反应不过来。
“太冷了。”呼出的热气让眼睛有些发糊,喻晗说:“怎么了,不欢迎你们儿子回家啊?”
谭芬反应过来,连忙挽住儿子的手往电梯里带。
“家里有地暖,是一点儿不冷,你房间的被子你爸上午都晒过了,干燥的。”
太久没见,谭芬的眼神一直没离过喻晗:“开这么久的车饿了吧?”
喻晗其实不饿,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太能感觉到饿了,但不想拂了母亲的关心。
“有一点。”
“那让你爸给你下碗面。”
“嗯。”一直没作声的喻见生说,“晚上的冬瓜排骨汤还剩一点,当汤底合适。”
如果喻晗和男朋友一起回来,谭芬这时候肯定会笑呵呵地拆穿喻见生,其实这排骨汤是他特意煮了等两个人回来吃的。
但现在倒是说不出口了。
搬到城里来后,这是喻晗第二次踏足这里。
家不大,两室一厅,紧凑但整洁,条理有序。
“这拖鞋是新买的,直接穿€€€€”谭芬看见地上并排摆放的两双新鞋,声音一滞。
在母亲弯腰之前,喻晗先一步将用不上的那双放进鞋柜,再自然地给自己换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喻见生没吭声,直接进了厨房开始忙活。
谭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带着喻晗去看看房间。路过厨房时,喻晗跟喻见生对视了一眼,他爹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把台面上多出的那双碗筷收进了柜子里。
应该是下去接他之前就准备好了,只是没想到回来的只有一个人。
喻晗收回目光,又见卧室床上摆了两条颜色不一样的新浴巾,谭芬也瞧见了,连忙走进去将其揉成一团塞进衣柜。
“妈,行李箱我自己整理,您歇歇。”
谭芬:“妈……”
妈高兴,停不下来。
原本这话该脱口而出了,可如今却只能堵在嗓子眼,高兴正一点一点地被忧心掩盖。
儿子没回来之前她还很紧张,毕竟普通大众的婆婆面对的都是儿子带儿媳回家的经验,而不是儿子带女婿,因此也没什么招待的参考,谭芬只能尽可能周到。
由于想象不出对方是个清秀的男孩子还是个膀大三粗的壮汉,一直到前面还在忐忑,现在倒好,紧张是用不上了。
“晗啊,他……”
“还差一天刚好去世三个月。”喻晗懂母亲的未尽之言,“肝癌走的。”
他没说自杀的事。
他和贺平秋之间的复杂外人恐怕难以接受和理解,喻晗也不想父母掺和进来。
“肝癌……你小姨夫也是肝癌。”谭芬摸摸喻晗的手,“难怪你瘦了这么多,原来在背后受了这么多苦。”
她本想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但答案显而易见,他们做父母的一直没同意,在喻晗眼里也未必会因伴侣的死而伤心,说了也没用。
“不是不想告诉你们。”喻晗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是没来得及,我不知道他生病的事,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谭芬无声地叹了口气,眼里落着对孩子的心疼,欲言又止。
她想关心,但无从下手。
喻见生敲了敲房门:“面下好了。”
“先吃饭吧。”
谭芬带着喻晗起身,家里暖和得很,喻晗直接脱了大衣挂在门口。
他看了会儿,好像贺平秋真的和他一起回来了。
排骨汤里的面很鲜,汤一入胃整个人都暖和了。
喻见生想说点什么,被谭芬瞪了回去。
“困了吧?吃完就洗洗睡觉,明天上午恐怕睡不到什么懒觉,今年市里能放烟花,上午估计就要开始噼里啪啦响了。”
喻晗点点头:“好喝。”
喻见生语气微缓:“好喝就再喝碗。”
谭芬笑了笑:“今年你爸做年夜饭,我给他打下手,他这些年厨艺进展飞快,明儿你点评点评。”
喻见生是最典型的那类丈夫与父亲,在家主外,是唯一的经济来源,是邻里朋友眼中的老好人,黄赌毒一样不沾。
但在家里,他不关心孩子,教育全靠棍棒。
他也不认为妻子在家相夫教子是件多辛苦的事,被伺候得理所当然,在谭芬生病之前可以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后来谭芬生病,家里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喻见生跟喻晗都在四处借钱,父子俩的矛盾彻底爆发。
在医院里,喻晗把喻平生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细数他这些年作为丈夫的过错,作为父亲的不作为,把人骂得哑口无言。
喻见生从那以后幡然醒悟,虽然一直没给喻晗好脸色,但是确实开始关心家里的琐碎,懂得心疼别人了。
用谭芬的话来说,“顿悟了似的”。
谭芬手术的时候,喻见生在手术室外老泪纵横,发誓等妻子从手术台上下来一定好好对她。
他倒是没食言,从那开始学做饭,做家务。
因为儿子跟同性结婚,不愿意用儿子打来的生活费,还在退休的年纪应聘了一份保安工作,这样可以利用早晚班腾出时间陪谭芬去医院,一周至少三次。
老两口的日子走上正轨,喻晗与贺平秋的生活却逐渐脱轨。
喻晗吃完就去洗澡了,也没抢着洗碗。
卧室的被褥确实晒过,有太阳的气息。
喻晗钻进被窝,弓起身体,深深地吸了口气。
现在已经过零点了,大年三十了啊。
除夕快乐。
喻晗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走在小时候最怕的山丘上,一团阴影从地上长了出来,缠上他的脚踝,顺着小腿爬至腰际、胸膛、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