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平秋应该知道如果自己死了,喻晗根本不会在乎他有没有出轨。
可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思总是多变的,贺平秋算计着自己的死期,想在死前的日子里将一切都安排好。
他做好了放手的准备。
于是他变得彷徨,变得幼稚,开始考虑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如果,如果喻晗也有一点点爱我,我死后,他会怎么样?
“我想贺导真的是爱惨了你。”苏羊说, “这部戏的角色是他给我的报酬,也许他是想摧毁他在你心里的美好形象,让你早点走出他的死亡吧。”
喻晗很平静,至少表面很平静。
苏羊还是对贺平秋有太多滤镜了,至今觉得贺平秋是个好人。
不如说贺平秋早已看穿他这七年婚姻里节节败退,城防失守,所以故意在死后找个人刺激他,让他认清自己的感情再痛不欲生来得实际些。
可另一个念头又想,贺平秋那样自卑敏感的一个人,也许到死都不会有“喻晗也爱我”的念头。
否则他何至于死得那么干脆,那么决绝。
那么钝的刀子,将手腕割得那么深。
喻晗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血。
他突然觉得那天在墓地烧的回信骂轻了,贺平秋的蠢何止无可救药。
“喻晗?”苏羊不满道, “你在听吗?”
“……你说什么?”
“我说恭喜杀青!”苏羊提高音调, “以后见面还是朋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喻晗不知道苏羊怎么做到跟暗恋对象的丈夫说这种话的,也许心大,也许年轻单纯,还没受过社会的毒打。
“晚上夜宵你也会去吧?”
“……嗯。”
喻晗知道说是夜宵,其实是变相给自己办的杀青宴,他不是贺平秋,做不到完全拂去他人好意。
“你,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爱他吗?”
喻晗走到洗手池旁卸妆,答非所问地说起了另一件从没说出口的事: “他死之前,我其实准备跟他提离婚的。”
苏然愕然,他其实隐隐感觉喻晗对贺导有感情,但没想到还是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他咬了下唇,没去深想这句离婚。
“那不挺好的。”苏羊干巴巴道, “他死了,你就不用想办法离婚了。”
喻晗转身,把一脸莫名的苏羊推了出去。
他关上门,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阴郁憔悴的妆容下是一副还算平和的面孔。
他就要脱离这个角色了。
今天过后,他不再是孟霖,也不再是“贺平秋”。
说不出来的滋味。
从很多天前起,心上就一直破着个大洞,找不到修补的材料,只能任由它嗖嗖漏风。
人可能真的是一种有自虐倾向的生物,喻晗有点沉浸在“贺平秋”刚截肢的状态里了,饰演他的痛苦,感受他的麻木。
他甚至觉得在模仿贺平秋截肢后状态的时候,自己是快乐的。
恍惚间,他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变成了贺平秋的模样。
-
因为喻晗已经收工,所以他被派去店里先点菜。
夜宵订的火锅店,直接包场,没有外人。
喻晗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店铺里,好像在一个人吃火锅。
不过很快甘朗他们就分批来了,趁其他人去洗手间的功夫,甘朗说: “今儿状态好像还不错?”
相处下来也有两个月了,甘朗依旧不清楚喻晗对贺平秋是个什么态度,说爱么,好像太平淡了。
说不爱,可喻晗的消瘦从未停止,好像随着“孟霖”这个角色的状态一去不复返了。
“工作结束了谁不开心?”
“就因为这个?”
喻晗笑笑没接话,他总不好说,他在等一封信,而且就快要等到了。
“以后什么打算?”
“再说。”
喻晗不是敷衍。
他真不知道以后什么打算,完全想不到未来。
也许是这七年被贺平秋养废了,贺平秋一死,他忽然变得无所事事,没有目标,没有期待,每一个明天都未知且迷茫。
“我记得平秋说过,你以前一直想当个好演员。”甘朗道, “现在不想了?”
“他还跟您说这个呢?”喻晗笑了。
甘朗也笑,没说是贺平秋嘱咐后事的时候才说的。
“以前还年轻,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想,可我现在都要奔四了。”
“才三十六,年轻。”甘朗说, “好演员都是厚积薄发的,年龄不重要。”
他点到即止,没有多劝。
“你可以先出去走走,旅旅游,看看风景,换一种心情再考虑未来的道路。”
旅游吗?
喻晗曾经倒是有过一些旅游的打算,毕竟他天天在家里刷手机,总会看到一些有意思的地方想要前往,但他也清楚贺平秋不会放他出门。
贺平秋对失去他的恐惧达到了一种病态的境界,必须藏在家里才安心。
如今甘朗再提起,喻晗竟然没回忆起一个曾经想去旅游的地方。
他提不起兴致。
两个主演也陆续到来,在他们这桌入座,甘朗与喻晗默契地转移了话题,不再围绕死亡,未来跟贺平秋。
喻晗本以为出了白天的事,丁易琛不会来这个夜宵局,没想到他竟然心平气和地入座了。
不愧是演员。
以前年轻的时候喻晗也能做到这样,反而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不愿意跟人虚与委蛇。
也许真是贺平秋把他养废了。
今天的氛围很好,每一桌都很热闹,有人买单大家吃得都很高兴,酒也摆上了桌,一箱接着一箱,到处都是酒杯碰撞的嬉笑声。
喻晗今天是主角,时不时就有人来敬他酒说“恭喜杀青”。
喻晗微笑着应对一切,酒水过喉,无滋无味,灵魂早已剥离。
他好像飘起来了,冷眼旁观这份不属于他的热闹,听着那些令人震撼的明星八卦。似乎看在了眼里,听在了心里,却什么都没记住。
如同有有层看不见的膜,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我最近才知道喻老师竟然是贺导先生……”丁易琛突然来了一句,他倒满酒,站起身敬喻晗, “青年丧夫对谁来说都是痛事,节哀啊。”
这话就像突然来了根针,戳破了喻晗与世界之间的薄膜,周围人与话他又看得明了,听得清晰了。
只是这桌的气氛已经变得落针可闻,虽然副导,编辑,几个主要演员都已经对喻晗的身份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想到丁易琛会突然当众提这茬。
喻晗垂眸笑了笑,颇有点无奈的意思。
他端起酒杯和丁易琛碰了碰,将酒水一饮而尽。
丁易琛不由自主哼笑一声,有些得意。
然而下一秒,喻晗突然拿起桌上剩下的半瓶酒,高高扬起,全浇在了丁易琛头上。
“不好意思。”喻晗抱歉, “青年丧夫,脾气难免暴躁,见谅。”
“……”
丁易琛完完全全地僵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他今天脸算是丢尽了,从没想过喻晗一个素人敢当众和自己翻脸。
其实动手之前,喻晗脑子里还在想这是甘朗组的局,不能让甘朗面子太难看,但手已经不听大脑的指控泼了上去。
按照最初的想法,他应该扬起酒瓶砸过去。
可这样就太难收场了。
“我去下洗手间。”
喻晗丢下面面相觑的众人,穿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然在欢声笑语的其他桌,最终离开火锅店,来到了旁边的巷口,颤抖着指尖点燃了一根烟。
虽然没抽两口就咳嗽起来。
也许是这七年压抑带来的改变,也许是贺平秋死亡带来的影响,喻晗的脾气确实变暴躁了些。
他从前很乐意和出租车司机从天南聊到地北,如今多说一句都嫌累。他从前看见地上的蚂蚁都觉得有趣,如今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他从前更不会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
但不可否认,动手的瞬间他淤堵的心脏都通畅几分。
酒精会让人变得冲动,也会让脑子变得昏沉,喻晗在烟雾缭绕中摇摇欲坠,隐约感觉到一点不对劲。
他自认今晚没喝太多酒,因为明天回家,如果幸运,他会收到来自贺平秋的。
但此刻脑子晕得好像灌了两斤二锅头,身体沉得不像话,隐隐还有燥热升起。
有谁把他拉进了巷子里,一脚踹在他的胃上,撕扯着他的衣服,试图抢夺他兜里的手机。
喻晗用上最后的意志力制止: “是丁易琛让你……”
他吃痛地闷哼一声。
喻晗下意识护住心口的骨灰瓶子,还有兜里的手机。他不在乎一个手机,可那里面有很多照片。
贺平秋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