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宋离也未曾想到李崇能有如此想法,王和保用了那么多擅空谈的帝师来试图教废李崇,却未曾想到帝王心术或许从来就不是教出来的,他闭了一下眼睛,面上少有地浮现出了赞赏的笑意:
“陛下大智慧,肖似先帝。”
虽然他的心底有一丝期待李崇的信任,但是理智告诉,他不需要李崇无条件的信任,只要李崇需要他制衡朝堂,需要他平衡王和保就好。
利用之心有时候比所谓信任更加安全和长久,足够他用这一份利用的信任做完他所有要做的事了。
李崇抬手撑在桌子上,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宋离提起先帝:
“父皇的事儿朕已经记的不太真切了,父皇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他不禁对这位先帝有些好奇,也有些敬佩,那位先帝只在位了三年,却能将他一手制衡的朝堂延续到今天,不得不说是个有手段的。
宋离的目光有些悠远,似乎也在回忆:
“先帝是个很有韬略的帝王,若是先帝在位十年,朝中必不是如此光景。”
他一身牵机是拜先帝所赐,但是平心而论,易地而处,他也会和先帝做同样的选择。
所以他对先帝心中并无怨恨,甚至他庆幸他给了他一个希望,给了周家全族一个洗刷污名的希望,让他还能有信念去活接下来的十年。
李崇手中把玩着茶盏,听着宋离的话,想来那位先帝确实有些人格魅力吧。
“好了,不提这些了,今日过来朕是有个事儿想和你说,五大仓坚持不了多少天,京中粮价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宋离的思绪也被拉了回来:
“知道了,米价涨了三倍有余,即便陛下此刻抄了那十位官员的家,抄出来的银子也不够难民坚持到春天。”
这是实话,他也没有避讳,李崇点头,他凑近了一些:
“没错,朕记得兵部来报过,年后有一批要运送北境的军粮就存放在沧州?”
宋离的眉心立刻蹙起,声音都严厉了下来:
“陛下想要挪用那笔军粮来赈灾?不可。”
他多年来身居高位,骨子里自有一种霸道,哪怕是面对李崇有时也不加收敛,如今李崇对朝政越发熟稔他有意慢慢移交手中的权利,但是有些触及底线的事儿他不会让步,北境的军粮绝不能动,眉宇间不自觉带上了两分厉色。
宋离的变脸倒是在李崇的预料之内,他笑着亲自给他斟了茶水:
“你听朕把话说完啊,喝口水,心脉不好脾气还这么大?”
眼前的笑脸让宋离不得不缓下了些神色,耐下了性子,抬手接了这杯茶,听着他的想法。
李崇却将问题再一次抛给了他:
“如今粮价飞涨,随着难民的数量变多,这三倍的粮价就能变成十倍,到那时要如何?”
这个问题宋离也不是没有想过:
“哄抬粮价的奸商挑出几个处以极刑,米商必然不敢再次以身试法,再从周边的州县调集一些粮食,坚持到春天应该也是可以的。”
李崇却再一次问出声:
“五大仓在天子脚下都尚且敢空成这样,附近州县又能拨出多少米粮来?
更不说只要有救济粮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难民,朝廷就是有再多的银子也不够,难民越多,粮食越少,即便是杀光京城所有的米商,也再榨不出米来。
况且坚持到春天,地里也不会立刻就长出粮食来,到时候雪灾是过去了,饥荒却远远不止。”
宋离按了按眉心,他何尝不知道这个情形,只是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陛下有何良策。”
李崇的面上带了两分胸有成竹的意味:
“朕问你,若是此刻京城粮价是平时的十倍,而官府放出话说欲高价收粮,而你正是手中有大量粮食的外地富商,你会如何做?”
宋离开口:
“我自会带着粮食前往京城,以图暴利。”
李崇笑了:
“没错,奇货之所以可居,就是因为这奇货稀少,粮价抬高的本质是吃的人多,而粮食减少才被抬高的,如果就在这些富商纷纷抵达京城的时候朕从国库放出大量的存粮,会如何?”
宋离眉眼总算舒展了两分,也明白了李崇的打算:
“市面上的粮多了,粮食自然便买不上价钱,米商们跋山涉水运粮而来,若是因为粮价下跌而折返只会损失的更多,所以他们必然会低价卖出粮食,陛下当真是好计谋。”
李崇笑而不语,其中这还真不是他的计谋,这是范仲淹在杭州闹饥荒的时候用过的办法,他此刻不过是捡了个现成的。
放在现代解释,此法是人为的控制了供需关系。
“所以啊,朕虽然提前用了北境的军粮,但是朕定会如数补上,定不会叫北境兵将饿肚子,督主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刚才还瞪朕。”
宋离被他弄的有些没办法:
“臣哪敢瞪陛下?”
“还没有呢,一秒变脸。”
宋离只好撑着起身拱手,哄了哄闹脾气的皇帝陛下:
“是臣不是,给陛下赔罪。”
李崇拉着他坐下:
“行了,别站了,这里的案子朕会让赵成三天内审结,你回去好好养着身子,此法虽然理论上行得通,不过要想真的实施起来也不是个容易的事儿,你还要帮朕盯着些。”
“臣自会尽力。”
有李崇亲自下旨,赵成的奏折是以光速递到内阁的,他身居大理寺卿多年,平时有的案子故意拖拉就算了,这真的要审起来,从证据到口供自然是一样不差,案卷做的滴水不漏。
内阁这几日气氛尤为凝重,从前内阁以王和保为首的一言堂,但是这一次自从王和保回京,李崇的变化尤为明显。
而以岩月礼为首的一些先帝旧臣开始慢慢脱离了王和保的掌控,以至于明明是只有三个人的内阁,却每天都气压凝重。
而这大理寺卿递送上来的折子中四位被处置的朝臣,有两位都是王和保的学生,这已经不单单是一本折子了,这简直就是赵成在向小皇帝递送的投名状。
桩桩件件的口供和证据,如此快速的审理速度,让王和保即便有心回护也有心无力,毕竟在大理寺,若是大理寺卿不配合,是决计捞不出人来的。
任由内阁如何暗潮涌动最后也没能阻止的了这十个官员还有直廷司七位大监的命运,流放,抄家,最后从这一场风波中全身而退的,竟然正是出动整个御史台敲击陈情鼓弹劾的宋离。
只是任那些御史言官再不满,也是无法,因为大理寺没有找到任何宋离收受贿银的证据,反倒是找出了徐顺背着宋离私吞每年三万两的证据,宋离最多落下一个御下不严的罪过。
而这个罪过经天子之口也由这数日牢狱相抵,不再另罚。
传旨的太监回来的时候李崇这才问道:
“宋离回府了?”
“是,陛下,宋督主接旨后便回了宋府。”
李崇这才算是了了一件事儿一样心情都松了两分,抬手挑起了今日内阁呈上来,准许礼部拨银五万两用于太后的千秋节的折子。
这折子昨天便送来了,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宫里的老嬷嬷进来瞧他,带了昭德大长公主的口信,这个口信也十分的爽朗痛快,意思是叫他不要着急,姑姑自会帮他料理。
以至于今天李崇的心情很好,坐等他姑开大。
正等着的时候就听门外的小太监进来传话:
“陛下,昭德大长公主递了牌子进宫,长公主传话说请陛下约礼部,户部及内阁几位朝臣前来议事,她先去慈宁宫,随后便到。”
李崇的精神都跟着振奋了起来:
“张冲,照长公主的意思传朝臣进宫。”
张冲赶忙躬身去安排。
而此刻青华门一过,昭德大长公主的銮驾被三代帝王加赐仪仗,端的是巍巍皇家威仪,此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慈宁宫。
就是执掌宫事的姑姑琉钰脸色有些惊慌:
“娘娘,昭德大长公主进宫了,正往慈宁宫而来。”
玉榻上此刻正瞧着新送来的首饰的孟太后脸色一变:
“她进宫来做何?”
她是从心里有些怵李昭德的,她册封皇后的时候朝臣就诸多反对,而给她脸色看最多的便是和先皇后自幼相识的李昭德。
她也曾因为在她那吃的委屈多次和光帝哭诉,但是光帝次次都叫她忍让,甚至为了照顾皇姐的情绪,在光帝时期便免了李昭德需要向皇后行的礼仪。
反而在家礼上,李昭德是长姐,自幼照顾过两个皇弟,光帝对她都敬重有加,孟皇后反而要向李昭德行家礼,称皇姐,所以她对李昭德都是能避则避,近几年来,她非大宴也并不常进宫。
“还不快准备,给本宫更衣。”
銮驾直停在慈宁宫的门口,銮驾上下来的女子墨发如云,一身正嫡才能穿的明黄色宫装,神色镇定,自有一股从骨子里散出的雍容端方,通传的声音层层递进,她这才时隔多年再次踏进慈宁宫。
“皇姐今日怎么有空进宫?怎不叫人提前通传一声?”
孟太后穿的更是隆重,九钗凤冠无不在昭示她如今的地位,但是这些李昭德从不看在眼里,凤眸微瞟,对她的轻视一如从前,似笑非笑地开口:
“不曾通传是怕太后又借口躲了去。”
孟太后不愿今日还受她凌.辱:
“皇姐这是哪的话,这是皇宫,我身为太后缘何会躲?”
李昭德进了正殿,不予与她口舌争辩,开门见山:
“我此次来是为了太后千秋节一事。”
孟太后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千秋节何事?”
“京中雪灾已经绵延月余,灾民流遍,粮库空虚,朝中用银子的地方甚多,此等天灾之下,皇室更应为天下表率,克勤克俭。
如今陛下还未大婚,太后身为后宫之主应体陛下之难,将千秋节五万拨银转而交由赈灾之用。”
孟太后脸色都铁青了下来:
“皇姐,按着你的意思,只要天下有灾民,本宫的千秋节,陛下的万寿街就都不过了,那皇家的体面何在?大梁自古以孝治天下,天下人又该如何想陛下?”
李昭德扫了她一眼,言辞冷切:
“何为孝?天子垂拱而治,天下黎民之父母为父母,天下黎民之子女为子女,陛下体千万人之孝道赈济灾情为孝,还是舍黎民而孝伯母为孝?
为全太后仁德,为全陛下孝道,本宫才会来你这慈宁宫走一趟,若太后无彰皇室之德,本宫自会奉告太庙,昭告黎民。”
孟太后的脸色都白了下去,这么多年来,李昭德虽已经出嫁,但是其在宗亲朝臣中皆是威望甚高,此事若真的任由她闹大,只会让百官翻出当年册立皇后时各种言语。
而此刻华清宫中,内阁,户部,礼部的主官都到齐了,但是李崇却并未说什么事儿,只是让人上茶:
“诸位爱卿稍坐,今日乃是姑母来信,想借朕的地方和诸位朝臣说些事儿,请诸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