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父大声闹着说他们杀人,还说要叫警察。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为什么要这么不负责任?
去年在斯阔米什,寡言少语的潘一格曾经用七个字形容过这种精神和状态€€€€“朝闻道,夕死可矣”。
钟彦云说过,潘一格也说过,凡人会追求长寿没错,可对于徒手攀登者,生命的质量比长度更重要。他们对生命的尊重,体现在尽可能地评估风险,不去尝试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潘一格这三个月把CMDI墙爬过百余次,关键部分如‘飞天’、‘罗生门’,他甚至重复了千余次。
可这样的道理,又怎么能跟一心要延续香火的老一辈讲得通。
当日的登顶计划当然是当场取消。郑成岭和梁牧也劝潘父劝了一整个早上,终于让他的情绪暂时平复下来。最后,潘一格向父亲用自己的名字发誓他不会摘保护绳,这才让潘父暂时离开了现场。
这当然是缓兵之计。潘父的车子前脚离开,潘一格就对他说:“梁导,我还是想爬无保护。”
梁牧也再次确认:“还是想做?”
潘一格点点头:“从没有比现在更想。”
梁牧也看着他眼睛,道:“所以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当任何一种情绪盖过理智,都不是好的兆头,包括叛逆,也包括迫切。
潘一格当然懂他的意思。他默许道:“嗯。我会再调整好状态。”
梁牧也只拍了拍他肩膀,告诉他平常心。
回到房车的时候,郑成岭、唐冉亭和另外一位要上岩壁拍摄的摄影师正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唐冉亭先开口:“也哥,对不起,这次是我……“
昨晚,她见潘一格已经休息,明天是正日子,她也不敢打扰他,就自作主张直接打电话给潘父的号码,想扯个谎,确认一下是正确的联系人就挂掉。谁知道潘父从别人口中已经听到了他们这个月在格凸准备的消息,就差一个日子。唐冉亭这通电话是把行动日期送到了他门上。
她也是一大早被潘父的声势给吓着了,强行保持着镇定,等潘父一走,她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后果。
梁牧也默默看着她,半晌,他开口说:“也赖我,最后一天才告诉你去核查。一格这个情况,之前他也没怎么跟我们说过。我们是个团队,有什么一起担。”
唐冉亭点点头。郑成岭也在旁边,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速迈在这个项目上面扔进去几百万不止,郑成岭去年年底和梁牧也四处奔走拉赞助,可算是凑齐资金。可郑成岭同样很有远见,他们不需要再竖立更多的敌人。徒手攀登虽是孤勇者的壮举,纪录片的拍摄却需要一个拧成一股绳的团队才能成功。
最后,是潘一格走过来,亲自说,今天还是要照常训练,而且要练第四个绳段的“飞天”。
确实是平常心。梁牧也看着他,终于是露出点笑容。
他这句话,像是给所有人打了一针强心剂。目标不变,拍摄也要继续。
CMDI墙整体难度是5.11,但第四绳段可以算5.12级别。其中,最危险的莫过于第四段快结束时,一个需要dyno的动作。这个位置的石壁很特殊,从落脚点看去,中间全是凹陷光滑的石头,最近的着手点在一人高左上方的一块凸起岩石处,需要蓄力跳跃,然后仅凭双手手指的力量吊住石头,再横移向左,够左边的脚点。因为极高的高度和向左的动势,圈内的风雅之人以著名的敦煌壁画命名这个位置,就叫它“飞天”。
Dyno是dynamic(动态动作)的简称,在抱石攀岩中,再常见不过。5.12线的dyno,若是放在岩馆,身高180以上的梁牧也都可以轻松完成。可是在一百三十高的岩壁上无保护做dyno,飞起那一刻的感觉,跟跳楼也差不了太多。难点当然不是攀登技术,而是如何控制恐惧。
最近两个月,他亲眼看着潘一格反复地练这个dyno,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还是在练。
“那我准备一下,跟着拍?”旁边的郭凡说。
梁牧也刚想同意,又觉得今天从一早上自己脑子就很乱,他倒是想图个清静片刻。于是,他说:“你歇会儿,这次我跟着吧。”
纪录片预算有限,他们摄影组总共才不到十个人,大家都是轮流作业。从布线到收绳再到给设备充电,他事事亲力亲为,也经常自己扛着电影镜头上墙拍东西。
临走前,他抬头问:“今天早上的静力绳保护点检查完毕了吗?”
一时间,没有人回答。
潘一格的徒手攀登线路确定了,他们的拍摄方案就也已经敲定,每天都是在固定的拍摄点和上升线路拍摄。郑成岭每天早上会轮流派人上去检查岩塞和机械塞的牢固程度,再放静力绳。郑成岭轻轻拍了唐冉亭一下,她才恍然,赶忙应道:“嗯,检查了。”
信任也是门漫长的功课,最近一年,他也在逐渐重新学习信任每一个人。梁牧也跟她对视半秒,随后点了点头。
“一格,走,咱俩上墙。”
可万万没想到,祸不单行。
拍摄不过一分钟。潘一格手上镁粉都没蘸多少,就成功且精准地做出“飞天”。
充满电的C300摄像机开始录制,高清电影镜头下,他的每一滴汗珠都能拍得清清楚楚。
屏幕之后,梁牧也轻轻叫了声“好”。
可还没等他再调整拍摄位置跟进,就感到顶端静力绳一阵抖动。
糟糕,是上方保护点松动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地心引力就拉着他,如自由落体般,开始失控地往下坠。
第53章 冲坠
在乡卫生站处理伤口的时候,梁牧也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坠落是有多危险。
经过一晚上的累积,岩壁湿度增加,高142米上连续两个保护点的机械塞从岩缝脱落,拉出来十几米长的绳子,相当于从四层楼直接摔下去。
保护点一路都有设置,两个被扯掉了,在拍摄位置正下方的第三个点终于牢固地挂住,顶住了冲坠的强大冲击力,把他钉在离地面一百多米的位置上。
可拍摄用的是静力绳,弹力几乎为零,所以他这次是完完全全的硬冲坠。他手里还拿着十几公斤重的攀登和拍摄器械。在静力绳拉直触底那一刻,梁牧也右手下意识地攥紧摄像机€€€€这些拍摄专用的器材都十几万。可他低估了自由落体十几米的重力加速度,那一刻右肩膀如撕裂般剧痛,相机从他手里滑出,跌落山谷,立刻摔得粉碎。
静力绳拉紧后,又摆荡了一下,把他头朝下甩向石壁。
在远处围观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老杨大吼一声,把郑成岭吼得差点犯心脏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还在“飞天”处练习的潘一格。他见状,立刻自己绳降二十米,用尽身上动力绳的最后一米,努力探身检查梁牧也有没有事。
万幸的是,每个人拍摄时候都戴着头盔,梁牧也也不例外。他仅是额角被划破,鲜血顺着脸颊往下直流。除去额角皮肉伤,右侧身体几处淤青,加上肩膀脱臼,还有自我诊断的轻微脑震荡之外,梁牧也并无大碍。
唐冉亭知道,又是自己的错。她早上例行检查的时候被潘父到来一事影响心情,正好前一天梁牧也带郭凡刚刚修正了拍摄路线,她就漏了几个新的保护点没查,差点害出人命。看到梁牧也一边脸全是血那一刻,她情绪就彻底崩溃,坐在卫生站泣不成声,谁都拉不走。
梁牧也扶着脑袋,对着眼前的泪人,一时间头痛欲裂。
“下次状态不好要跟我说。咱们来这儿全凭两个字,自愿。状态不好,就不要上,我换个人上去检查。我让你来格凸,就是相信你可以做到。你不要觉得在我面前总需要证明自己。”
他话说得不算圆滑,但直击问题根本。唐冉亭停止了哭泣,但眼泪还是呼呼地往外冒。
梁牧也用左手越过卫生室的凳子,抽了几张面巾纸给她。他也不太会安慰人,一般这种事情都是郑成岭来做。这已经是他的极限。
她开口,呢喃一般地说:“咱的相机……“
梁牧也肩膀脱臼也没能救回来那台电影摄像机,几十万的东西,包括全部录像,就交代在格凸碎石间了。下午时候,梁牧也还没去卫生站,肩膀是原来当过兵的老杨给做的。复位以后,他正绑着个简易冰袋,指挥大家捡相机残骸,试图恢复硬盘数据。
“有预算,录像也有备份,你别担心这个。回旅馆睡一觉吧,别哭了。”
唐冉亭还是低着头不吱声。
医生拉开诊室的门,要给他额角的伤口缝针。这时候手机又震动,来电人显示‘黎向晚’几个大字。
梁牧也像看到救星,立刻说:“老板电话,我接一下。冉亭你搭老郑的车走吧,听我的,好好休息,别想了。”
电话接通。黎向晚先问他:“牧也,电影怎么样了?”
梁牧也之前跟她对接工作的时候,也说过今天是原定的冲顶日期。
“唉,说来话长。”梁牧也把昨天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只隐去了自己冲坠那一段。
黎向晚一听他语气就知道没那么顺利,顺口安慰了他两句,就要挂电话。可梁牧也在这方面很敏感,是他主动问:“工作室有什么事,你说吧。”
黎向晚犹豫再三:“……没事,我先拖两天,你协调好你那边的事情。”
“有急事儿?”梁牧也其实已经猜到二三。
黎向晚这才说:“嗯,杂志封面。AWM那边要补拍,说是甲方换了拍摄方案。”
“指定要我?你都不行?”
黎向晚说:“非得是你。”
此言一出,梁牧也已经猜到可能是谁了。
AWM在国内叫艾文传媒,得有十好几个明星都签在他们家,其中梁牧也职业生涯中合作过最棘手的一位,是位前花滑全国冠军,后来转型进了娱乐圈,火透了半边天,叫陈悦琪。甲方难搞,拍摄对象更难搞,光概念图就从头到尾换了三次,摄影跟着服化造一齐折腾,女孩家长全程监督拍摄,耗时整整一周。可到了一周的末尾,陈悦琪竟然和他达成了某种奇妙的革命友谊,往后两年,非他拍不可。
梁牧也二月份进山之前交完的最后一个大单,就是时尚杂志《锋尚》封面和内页的拍摄。模特就是这位陈悦琪。
艾文传媒惯着陈悦琪,而黎向晚惯着艾文,不想丢了这个大客户。
“行吧。那给我两天。”梁牧也说。
黎向晚怕耽误他的电影,又确认了一下:“你要不要……先跟老郑打个招呼。”
梁牧也应声说好,可他已经知道会得到怎样的答案。黎向晚提要求,郑成岭就没有说过一个不字。郑哥心里也有小算盘,这些年来,梁牧也当然也看出来了。
“拍陈小姐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梁牧也说,“用不了太久的。”
电话那头,黎向晚欲言又止。打火机开盖的声音,是她点了一支烟。
最后,她说:“那北京见。”
*
梁牧也在登机之前,管黎向晚又要了一次拍摄方案,计划在航班上面熟悉材料。
一般来说,这种顶级时尚杂志的封面拍摄,灯光、布景、服装、造型等一套方案都是提前设计好的。梁牧也知道这次他不在,黎向晚带着手底下的助理做的准备工作,他得提前熟悉一下内容,争取在北京这两天速战速决。这是商业摄影师的职业素养,也是他对黎向晚的基本尊重。
可黎向晚却说,布景图她还在改,落地以后直接在工作室碰面讨论。
梁牧也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就在飞机上阖眼休息。
轻度脑震荡的后遗症是昨天晚上他也头疼得没睡好觉。右肩经过一天冷敷,肿胀下去了很多,可还是隐隐酸痛。他就随便吃了点止痛药,在飞机上浅眠。
他临走时候对唐冉亭说,我们都是自愿来的这里,这当然没错。这个‘我们’,当然也包括他自己。有些道理,只能对着别人讲,对着自己却说不出口。
他在首都机场落地,刚抬头便看见机场灯箱上全铺满了酷力冰饮的广告。因为被放太大,模特的脸都有点扭曲了。梁牧也退后两步才看出来,竟然是池羽。他微笑得很标准,也有点僵硬。
拍广告的人磨皮后期过了头,把眼角那个疤都修没了,几乎看不出来是他。
梁牧也拉着行李箱,尽量顺着大路笔直往前走。明明早就下决心让过去成为过去,都一头扎进山里了,还是躲不开这个人。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三个月前,阿勒泰野雪巡回赛挑战赛,是FWT在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站比赛,也是这个赛季唯一一站。当时他们在城里的一个宾馆度周末,黄鹤和斯阔米什小分队的两个成员过来给潘一格过生日,所有人都挤在一间房里喝酒聊天。梁牧也刚进去冲了个澡,出来便看到他们用宾馆的28寸彩电,看央视五套的直播。
他刚出来,黄鹤赶紧闹着要换台。还是梁牧也说,你们看你们的。又不是不能看。
他开了瓶零度可乐,坐在后面也跟着看。
黄鹤吐了吐舌头,这才又把台换回来,音量调大。
梁牧也当时从斯阔米什走得匆忙,大家都当他是工作缠身走不开,倒也没人多问。是后来,黄鹤和池羽玩得熟,时不时在微信上聊天,聊到了梁牧也。池羽这才说他俩之间出了点事,现在不再联系了。
池羽在大洋彼岸,一点点打字说,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这消息辗转传到郑成岭的耳朵里,他在格凸,借着夜色问梁牧也,我听小池说你俩……
梁牧也没否认,就说是散了。
郑成岭问怎么了。他很难想象池羽那种性格的人会得罪任何人,尤其是眼前这位。
梁牧也说,是因为我以前的一些事。准确来说,是我弟弟。
阿勒泰这一站,不但邀请到了目前在北美积分榜排名第一的池羽,还有不少其他国家的单双板高手。可是张艾达自然是会运作的,赛事一共一个半小时,从头到尾,镜头都只眷顾一个人,就是自由式滑雪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池羽。
他在山顶准备Drop in时还戴着大大的降噪耳机听音乐,闭着眼睛。梁牧也知道,那是他在重复比赛路线。他嘴里叼着蓝色的牙齿保护套,睁开眼睛的时候,摄像机捕捉到他的目光极为专注,甚至有几分杀气。梁牧也看着电视,只觉得他眼睛里面有些东西变了,更硬也更冷,只摸得到棱角。不像是惠斯勒道外,看自己镜头那个时候。他说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