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地心引力 第40章

池勉见他实在没空,只得说那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再说。

池羽多嘴问了句:“阿姨呢?”池勉三年前再婚,他没见过他的妻子,也没见过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可去年年底,池勉在电话里说他说,他这个弟弟被查出先天性罕见基因病,严重影响视力。当时,池勉是让他从美国帮忙买药,并且提议通过池煦给他打钱,池羽就同意了。之后,他也确实在按约定履行。

池勉没直接回。他只是在电话那边问:“冬冬,要不要过来吃点东西。”

池羽猜到了故事走向,无非和自己当初的情况类似。那一刻,恻隐之心占了上风,他说不清是哪句话打动了他。也许是想到医院沉闷无望的气氛,也许是想到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总还是无辜的,也许只是因为池勉叫了他一声‘冬冬’。

池勉曾经告诉他,那是因为发现池羽的母亲怀孕的那时候正是冬至,那年蒙村极其寒冷。曾经多少年,每年夏天,国内一放暑假,他就在池煦家里的座机旁守着,等池勉那一个电话,等着他对自己说:冬冬,我明天到,给你带了好东西。

他挂了电话,叫服务员把一桌子丰盛的生日宴都打包,然后发短信问池勉:“你们在哪个医院。”

十九岁的时候,他在加拿大惹出那么大的事,池勉不得不抛下工作来帮他处理。如今,他或许可以以善意待人。人生总是有许多个岔路口,也许这是他们和解的开始。他无法预测未来,至少可以再努力一次。若游戏规则公正,那么他应该得到补偿。

池羽到了医院才知道,他这个弟弟得的病真的是十万里才有一例的罕见,叫先天性黑蒙症。具体表现为视力急度下降,夜间视力几乎为零。他这才想起来,池勉的某个亲戚也是盲人。因为光线差的时候视力就差,小朋友在走动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楼梯,池勉不得不取消下午的讲座赶到急诊。他撞到了头,还摔断了一只胳膊,留院观察了一晚上。

刚放下外卖,池羽拿出手机一看,瞬间傻了眼。

他之前改签到当日最晚的一班飞重庆的航班因为天气原因被取消了。葬礼是明天一大早,他现在是插翅难飞。

池勉和池羽对着坐,这顿生日宴还是吃上了,就是五味杂陈。

池勉吃了一半,就去楼道抽烟,满身烟味儿呛得池羽直咳嗽。

池勉说,你是耳朵,他是眼睛,这都是命。

池羽没答话。可他想,自己总是错过告别的机会,这大概也是命。他甚至不知道该对梁牧也说些什么。那个人给自己发了详细的地址和过去的方法,甚至说了可以找本地朋友一早过来从宾馆接他去。

他生物钟紊乱,想事情也想得烦闷,就想在等候室的长椅上浅眠片刻。池勉给他盖上了大衣,就又去楼道抽烟了。

等睁开眼时,池羽一看表,已经早上八点。他拖延一整晚,这才打开微信,赶着最后的死线,给梁牧也发信息解释。

*

格凸小分队最后这几周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今晨,他们六点多就整装完毕,带了花圈花束,去现场帮黄鹤的家人布置。

郑成岭、梁牧也同黄鹤的妈妈和女朋友说了会儿话。他们这才得知,这一段时间他都在跟黄鹤妈妈单独联络,因为黄鹤的爸爸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全家人还合力瞒着他。

不到八点,大部分人都已经到了。梁牧也不时地往大门外看看,他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推开门走进来。

最后,是郑成岭看不下去了,问他:“等谁呢。”

梁牧也在他面前早就不装了,他就实话说:“池羽跟我说他要来,”似乎觉得语气太绝对,他又补充道,“我以为……他很想来的。”

郑成岭接道:“他不是在北京过生日呢吗。”

“你怎么知道?”梁牧也问。

郑成岭打开手机,给他看池羽的微博。他昨晚转发了一条微博,原本是肖梦寒发的他俩的合照。肖梦寒简单配了四个字:偶像好帅。

肖梦寒也是年少成名,公园活儿又好,在国内比池羽的名气要大得多。之前总有人拿两个人比较,为此翻出来池羽少年时期在公园呲杆的视频。甚至有新媒体把两个人搞成少年天才、王不见王的关系。如今一见面,谣言不攻自破。

池羽搂着肖梦寒的肩膀,手里拿着肖梦寒签名的滑板,而肖梦寒手里拿着有他签名的雪板,两个青年似是顶起了中国单板自由式滑雪的半边天。

评论区当场爆炸,全是夸他俩帅的,还有是调侃他俩“好配,在一起”的。

肖梦寒是Burton的赞助滑手,怕惹金主的注意,就细心地把Vitesse的logo,连同池羽签的那句法语都浅浅打了个码。这一打码,底下的人猜得更疯了,都在猜池羽给他写了什么。

梁牧也往下滑了两页,就把手机还给郑成岭了。

郑成岭问:“怎么了?”

梁牧也只是说:“他不过来,也挺好的。”

郑成岭低头翻了两页,仿佛懂了。“你还介意上了。”

梁牧也解释:“不是……不是因为这个。”

昨天毕竟是池羽的生日,而生必定大于死,他不算圈里人,又何必来这里受罪。之前他说明天见,池羽就没回复,估计那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了吧。

他低头看了数次手机,在仪式开始之前,终于感到一声震动。

来自池羽。他说,出了点事,我赶不到了,抱歉。

梁牧也看了几遍,又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迈步走入气氛肃穆的礼堂。

十五分钟后,手机又一次执着地震动。这次,不是信息,而是电话。

“喂。”梁牧也的声音挺冷静,而背景是人在走动的声音。池羽猜到,他一定已经到了仪式现场。

“我这边,是昨天晚上有点事,没赶得过来。”

梁牧也接得很快,他竟然直接开口问:“生日聚会?”

池羽惊讶于他得到消息之快。他不想解释太多关于父亲的事情,只是简单说:“不是,是家里的事。”

梁牧也那边没说话,池羽又说:“实在抱歉……”

“……也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梁牧也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池羽急得在走廊里走了好几步,压低声音对电话那边解释:“我真的是因为……我爸说昨天要请我吃晚饭,一直推迟时间,我就改签机票,然后他说在医院,我就来了医院,来了才发现我改签的航班被取消了。我是真的很想去的……”

梁牧也打断了他,重复了刚才的话:“池羽,来不来都是你的选择,你没有对不起我,真的不用跟我说抱歉。”

每个字听起来都公平公正,可语气和先前似乎是不太一样了。池羽被他噎得许久说不上话来。

“仪式还没结束,我得……“

池羽冲动之下,竟然打断他的话头,一股气说出口:“等等。梁牧也,你可能不记得了,四年前熠川的葬礼,我站在马路对面的大雨里,等人让我进去。我等了一个半小时,数了十八个人,到最后也没踏进那扇门里。我就是这样跟他告别的。那时候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要再错过任何一个说再见的机会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是真心实意想去的。”

电话听到一半,梁牧也听他的语气,就明白了大半。池羽一着急话就不停,他的遗憾和急迫满得都要要溢出来了。

四年前……梁牧也记得,他在举办仪式的地点下车时,梁建生的司机曾对他说过一句,马路对面有个人。他看过一眼,不记得样貌,但记得这个人拄着双拐,站着的姿势很奇怪。只是那时候他心绪被其他事情所占据,就没细看。当年那个人,难道是池羽?

他甚至不得不拿远了听筒,仿佛手机屏幕有温度,而他要被灼伤了脸。他知道,自己是又一次误会了池羽。

“抱歉,是我……”梁牧也徒劳地想整理思绪,可池羽太不按常理出牌,他没太想好该如何应答, “要不这样。你有什么想跟他说的话,我帮你带吧。”

池羽停止住思绪,这才说:“我……我给你发语音吧。你放给他听,这样好吗。”

梁牧也说:“好。”他话音一转,又问,“池羽,你什么时候走?”

池羽的心又开始砰砰跳,他一字不停地说:“后天要回美国,Ada姐安排了工作,是有几个之前赛季中推掉的……嗯,总之,应该是后天。”难道是对方想来找他?

“那走之前你去我妈妈家里拿一下熠川的雪板吧。我答应送你的。我把她的电话给你。”

“你妈妈……”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光一个梁牧也他还应付不过来,竟然还要独自面对他的母亲。梁熠川的母亲。

“没关系,她知道的。”梁牧也没具体说知道什么,就挂了电话。

池羽挂断电话,仍有些失魂落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总想在那个人的面前解释自己,像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也许是他太多虑。他们之间,远不是那样的关系了。他解释了,又有什么用呢。

手机电量只剩下百分之十,他要速战速决,便打开了微信,点开最上面梁牧也的头像。

要跟黄鹤说点什么好呢?

告别是一种特权无误,可事到临头,池羽又拿不太准主意,该如何行使这权力。他抬头看了看,隔着一道玻璃门,走廊里的池勉已经快抽完了一条烟。他想问问他,可又想到四年前的大洋彼岸。这个问题,池勉其实早就回答过,他的答案是一脚油门驶离。

于是他想到在蒙特利尔的时候,他给池一鸣、池一飞两个小姑娘读中文故事书。墙外,池煦和新男友吵得鸡飞狗跳,池羽就大声朗读,声音盖过一墙之隔的喧闹,两个姑娘听得津津有味。

天堂没有痛苦,所以死后人的灵魂应该是不知道痛苦为何物的,就像一鸣一飞,就像自己孩童时候那样。他终于按下了录制键。

十分钟以后,梁牧也的手机里出现了一条语音,三十多秒。

终于,轮到他走进去和黄鹤单独告别。黄鹤的女朋友周慧慧一直在旁边看着。经过一早上的哭泣流泪,她的情绪稍稍平复,只是伸出手搭在黄鹤的棺木上,好像扶着他的肩膀。

两个月前还在眼前活蹦乱跳,总在他左右开玩笑打岔的活生生的人,如今安静地躺在四方的木头里。黄鹤眉目舒展,表情安和,仿佛还在期冀下一场攀爬。

这样的告别,他经历过不止一次。而每一次,都没有比上一次更容易。

梁牧也低头,跟他说了会儿话,随后便道:“黄鹤,池羽家里有事,实在赶不过来,他给你录了点东西,我放给你听。”

他用眼神望向周慧慧,得到许可后,他掏出手机,点开那条语音。红点消失。他放大了音量,把手机放在黄鹤耳旁,池羽的声音很亮堂,传遍了房间里。

“黄鹤,这两天我睡不着觉,一直在想去年咱俩认识那时候的事。你教给我的,我记住了。我呢,不信上帝,可是我相信一定有个天堂,我的天堂里有一座又一座雪山,你的天堂里呢,全是石头山,还是花岗岩的。然后,在海边,咱俩的山就相汇。好兄弟,咱们下辈子,就约定那里见吧。到时候我胳膊好了,你可以再带我爬爬V2。”

是很天真的讲童话一样的口气,甚至带着点笑意。不像告别,倒像是别样的约定。

梁牧也拿手机的手臂紧紧绷着,很小幅度地抖动了一下。随后,他迅速把手机收起来。

身后传来压抑不住的抽噎,是周慧慧再次痛哭出声。

梁牧也不好停留,拍了拍她肩膀,就走出门去,才得以大口呼吸。

仪式结束后,钟彦云、潘一格先结队去钟彦云的岩馆练习了。他们要以最好的方式纪念黄鹤。

梁牧也想到了什么,拉住钟彦云说:“黄鹤也是重庆人,应该在你岩馆搞个活动纪念。”

钟彦云点点头赞同。

而郑成岭走近前,问他:“你不一起去?”

梁牧也说:“不了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郑成岭点点头,拿出支烟。 梁牧也就侧过脸看他。

不需要开口说话,郑成岭抽了两口,便伸手递给身边人。

“往前看,别后悔。” 他说。

梁牧也点点头,狠狠吸了一口,嗓子灼痛。他在烟雾里抬起头,看着钟彦云和潘一格结伴走远。

其实他一早就知道,钟彦云和潘一格这种“天才”对恐惧、伤痛、别离,对所有人间事,都有种难得的钝感,这种钝感是绝佳的自我保护。所以他们能够把情感与理智剥离开来,能做到心无旁骛地徒手攀登。

可他不是天才,只是普通的观察者,是故事的讲述人。他需要时刻敏锐,需要察觉痛苦,打开触角张开双臂去拥抱世界的残缺。

等回到宾馆,梁牧也洗了个澡,还是没能忍住,又把池羽那条语音播放了一遍。不是自己的错觉,池羽的语气太平静了。他坐在自己副驾安静地流眼泪的样子还在眼前。仅仅是过去了一周的时间,他竟然就可以心平气和地说再见。而这几句话不是说给他听,可确实是发到了他的手机上。好像一个糟糕的隐喻。

他曾经也很喜欢冬天,不过是和池羽不一样的理由。在最最黑暗的日子里,他曾借酒度日。而冬日最短,每到天黑,便可开饮,用酒精浇过所有苦痛,自我安慰说又熬过一日。自从戒了酒,他便也戒掉任何可以逃避沉沦片刻的理由。

这几年,他愈发地觉得,年少时候那种勇气和运气都在离他远去。他需要拿出许多,才能换得一扇通往灵感的窗口。自从一年多决定重拾装备回到这个世界,他就时刻在精神高压负荷中运转,时常感觉十分疲惫。

可这痛苦是他通往真实世界的通行证,是他还活着的一种见证。这是他最初的选择,他不应后悔,也从未走过回头路。

作者有话说:

BGM: The End of the World €€ Skeeter Davis

感觉vibe很符合小池的告别语音。

第62章 拼图

葬礼次日,梁牧也从重庆又回到了贵州,帮着郑成岭把宾馆里面的东西分两车清干净,所有的器材分门别类收好,该维修的维修,该归还的归还。

潘一格的英雄之旅结束了,而他和郑成岭的才刚刚开始。收尾工作他们带着几个核心人员做了整整一周,期间,他的心一直悬着,生怕忘了哪项事情没做。一周之后,他才背着大包小包返回北京。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