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也是?酷力的老板找你吃饭?”
池羽被他步步紧逼,难耐地咽了咽口水。他气势还挺到位,翻遍了衣服口袋,找到自己的助听器,赌气似地捅进自己右耳朵。
得了,梁牧也知道,这是要认真吵架。
“你都猜到了,为什么要问我。解约的事情你也猜到了,什么你都知道,还问我干嘛?看我出丑有意思吗?”
池羽挪了挪右腿,想努力在不碰到他的情况下,从这方寸空间里挤出去。大腿蹭着大腿,两个人却是贴得更紧了。
“不是……”梁牧也觉得头疼,他也没想到池羽会这么敏感,跟个小刺猬一样,他怎么哄都哄不好,“吃饭这件事是张艾达今天才跟我说的。她也是担心你。”
梁牧也伸出左手,抬起来他下巴:“别躲,看着我。”
池羽扭了扭下巴,想挣脱他手指,可动作稍大了些,碰到了他肩肘。
梁牧也弯下身体,轻轻吸了一口气。池羽立刻就慌了,之前的气势也不复存在。“怎么了?碰到你了吗?你肩膀还疼吗?”
原来……
起初那一晚上过去,吃了止疼药,只要不乱动,其实好很多。可梁牧也似乎习得池羽的软肋,他就点头,一双眼睛晶亮,看着他,就说了一个字:“疼。”
池羽愣了,整个人乱了阵脚,伸出了手,碰他也不是,不碰他也不是。
“要喝水吗?要我……怎么帮你?实在对不起……”
梁牧也道:“抱抱我。”
池羽小心翼翼,立刻贴上去,抱住他宽厚脊背。池羽的拥抱总是特别结实,绝不含糊,脸贴着脸,脖颈曲线都贴上,体温微热,像个小火球。梁牧也没说过,可其实很喜欢抱着他。不带任何情欲的,简单而质朴的拥抱。在外面奔波久了,一天到头总会累,谁都是需要充电的。
得过了五六分钟,池羽的头埋在他锁骨窝里,小声问他:“你好点了吗。”
梁牧也“嗯”了一声。
池羽这才放开。他有点委屈,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我只是想帮你。没有达到我想要的效果,还让你丢掉资金来源,实在不是我的本意。”
梁牧也伸手放在他嘴唇上,摇摇头:“我知道。可是池羽,我不是想让你去外面陪什么老板喝酒,去回答那些让你不太舒服的问题……你不是这么帮我的。我跟你说了你不要操心赞助或者拍电影相关的这些事情,只去想滑雪,因为其他事情我是可以承担的。我和佳宁在圈子里还是有些人脉的,酷力不投,照样找得到别的人投。”
池羽看着他的目光这才放松下来一点。
梁牧也继续说:“我今天出门见了极光EV的老板,也是你的赞助商。”
池羽咬着嘴唇,想了片刻。他开口,这回抓住了重点,小声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路很长我们一起走,我回头,就能看到你。我难受的时候,我也想€€€€你如果在,你过来接我。”
梁牧也见他扭过头不说话,又主动伸手搭在他肩膀上:“我们是合作伙伴没错,可有时候我希望你做我的男朋友。在哈希勒根那时候我们没有在一起,我没有权力干预你的决定。可是池羽……你真的吓到我了。那天之后,我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我不敢想如果你的位置错一米,如果你少带一件东西,如果有任何的差池,如果我就这么失去你……”
语气是平静的,可他仍是说不下去。他想,之前在蒙村,包括再往前,一年之前,他没有让池羽感觉安心甚至交心,这就是他的失职。而自己能做的,只有安慰他,直到他能被说服为止。
池羽打断他说:“那是我做错了,一步又一步,我总是做错。”
梁牧也的手仍放在他肩膀上:“我不是要说对错。只是……我只是希望,如果你以后做什么决定,你至少跟我说一声。有什么困难,能跟我分享一下。我最怕的不是电影拍摄出问题,没有完成既定的目标也没关系。我怕在这个过程中把你给丢了。拍摄窗口过了可以等明年,登顶路上可以折返,钱没了也可以再赚。可是池羽,你,我输不起,你懂吗?”
池羽又一把扯下来助听器,又靠近前,小心翼翼地抱住他。
梁牧也见他不说话,仍谨记自己的目标,亲了亲他的头发,继续安慰他道:“真的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感动还来不及呢。要不是你,我没法这么早见到谭佳宁,电影也不会是今天的样子,很多技术问题可能还是无法解决……”
池羽抢在他前面,突然叫他名字:“梁牧也。”
这几个字,他想了很久。之前不说,是怕没有回应。之后不说,则是时候未到。他本想留到霞慕尼,在阿尔卑斯山间上那栋小木屋的夜色里,在漫天风雪中,或站在世界之巅对他说。可世间诸多良辰美景无一相衬,这一刻,他竟然捂不住一点点心意。
“怎么办,我好爱你。”
梁牧也伸出左手,紧紧抱着他。肩膀紧密地贴合,不容任何质疑的余地。
他好像是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宝贝,我也是。”
第90章 羽翼
次日,梁牧也终于放心,在机场妥妥当当地送走池羽,去法国继续比2021-2022赛季的野雪巡回赛资格赛。送走池羽后,他在机场工作了几个小时,下午也赶上了原定的航班去广州。
往后两个月,他几乎全部时间都扑在北京和广州,要么是在工作室和团队里的其他摄影商量拍摄计划,要么是在广州的工厂和工程师解决拍摄高山滑雪的技术性难题。
一套专业吊杆,最轻的也要三十多公斤重,梁牧也随谭佳宁去出差几次,终于和器材公司的专业工程师一起研究出来一套便携吊杆。全碳钢材料,把器材从从三十多公斤减轻到十二公斤。为了方便背在身上徒步,他们还设计了随之的背负系统,甚至申请了个专利号。
唐冉亭在蒙特利尔的时候就研究出了对付镜头起雾的方法€€€€当时他们用的是土办法,买了几十个暖宝宝把镜头裹得严严实实。如今,他们让广州的器材公司专门生产了对应电影镜头尺寸的USB充电供暖贴,让镜头机体保持同温。
摄影组在夏天攀登季来临之前,已经去过两次高山试验器材,主要是测试充电稳定性和太阳能板的效能。选什么样的摄像机还在其次,最基础的后勤供给要有保障。
任务虽多,团队分工明确,各个击破。
在三月份霞慕尼的拍摄开始之前,他和池羽就没在一起待过超过五天。
今年对于池羽来说又是一个好年。去年资格赛的低迷期过后,池羽在欧洲的两场资格赛分别得了第一和第三。梁牧也在勃朗峰的营地准备第一次徒步外拍需要的器械,都没能赶来现场看他比赛。
池羽在Les Arcs终于堂堂正正地赢了Hugo一次。同之前每一次比拼一样,这丝毫不影响两人之间的友谊。池羽正式邀请他也来参与霞慕尼阶段的录制,而Hugo欣然同意。
那是正值三月底,Hugo提出提前送给他一份生日礼物。这礼物很特别€€€€他说服自家品牌高层,让Vitesse和池羽联名出一块雪板。出什么样的板子,板花怎么设计,表达什么概念,全都由他全权决定。
所以最开始收到这份礼物的池羽如看着一张巨大的空头支票。做什么样的雪板他心里一直有答案,可谈到设计和理念,他根本不知从何入手。他约了和设计师连线头脑风暴,但没有一个人提想法,两个人就隔着网线枯坐。
这次,池羽也学会了分享这个甜蜜的烦恼。他和梁牧也打越洋电话,讲得愁眉苦脸,那个人正在广州熬夜搞器材,听他说完便开口,连名带姓叫他:“池羽。”
门关起来,他总喜欢唤他小名。一叫大名,池羽还被他搞得挺紧张。他不明所以,就说:“我在啊。信号不好么?”
“池羽。等一下。”他又叫了一遍,把手机竖过来放在桌子上,拿出随身铅笔,扯来桌面上一张咖啡厅的小票,在他面前嗖嗖画了几笔。
隔着视频电话,池羽看不太清,只能看到雪板的轮廓,然后,他瞟见一双巨大的翅膀。细节梁牧也没时间画,就寥寥几笔,可池羽看出来了,这对翅膀是由一根根羽毛组成的。
他一边用铅笔画,一边说:“希腊神话里,有个神 ……”
没等他说完,池羽便脱口而出:“Icarus。”伊卡洛斯。被关在克里特岛的落魄英雄,企图用鸟羽和蜡制成飞行翼,逃离监狱,飞向自由。
梁牧也又说:“池羽,这个就是你。”
Hugo让他不要考虑品牌之前的雪板矩阵,只做一块自己会每天滑的板子。
两个月之后,法属阿尔卑斯山下,全世界第一块和池羽联名的Vitesse Icarus诞生了。
Vitesse Icarus和Vitesse Mothership大相径庭,是一块非常激进的全山自由式雪板,沿袭池羽的风格,头尾完全对称,硬度为8。C2混合型camber-rocker-camber形状比传统camber-rocker-camber正反拱形都更深,需要更多力量驾驭,可以玩儿公园花式,也能兼顾高速下也滑行的稳定。这是一块会受高阶滑手喜欢的,能在真正的大山里面高速起跳、翻转、尽情玩转自由式的雪板。
板面设计十分具有戏剧性,光影美学的运用如卡拉瓦乔,仿佛黑暗中有一束光,照亮伊卡洛斯年轻的脸庞,和身后巨大的金色羽翼。羽翼饱满,盛大绚烂,如少年之梦。设计成稿和梁牧也最初的草图略有不同,可池羽坚持保留了他画的那一副翅膀的轮廓。正好,雪板设计为了兼顾粉雪能力,板芯也用Koroyd超轻材料在板头做了镂空。在天气晴朗、阳光充足之时,太阳照射黑色的板头,就能照出这一对翅膀。
官网放出了池羽和设计师、工程师一起看手稿的照片,还有原始设计灵感,是那张丝毫不起眼的沾了水渍的咖啡厅小票上,梁牧也一气呵成的铅笔简笔画。
*
在霞慕尼,池羽背着这块雪板,登上勃朗峰惊险的普特里崖壁。
一周前正在雪场的巡回赛上巅峰对决的两个人,此刻正被同一根绳子拴着,手握冰镐,竭力向上攀爬,随后扣紧固定器,从顶端一跃而下。
1978年,双板滑雪运动员首次从这座针尖一样的山峰成功滑降。四十多年后,两位最优秀的大山野雪滑手即将用单板完成首降。
可从头到尾,没有人提“首降”这两个字。没有直升机和雪地摩托的现代工业辅助,也就没有了限制,全世界几乎所有可以攀爬的大山均在版图之内。上升时踩稳每一步,下降时滑好每一个弯,用双手双脚到达梦中的地方,再用双腿享受滑降,这才是登山滑雪的终极奥义。
池羽在平均四十度陡峭的山脊上用全身的力气刻出均匀稳定的滑行轨迹,顺着白练般积雪覆盖的陡峭走廊滑降。
神话里的伊卡洛斯飞得太高,靠太阳太近,因羽翼融化而陨落。可法属阿尔卑斯之巅,四千多米的崖壁之上,踏着伊卡洛斯的池羽则是被眷顾的主角,有着永不坠落的英雄梦想。
那天正好是池羽的生日。两人成功滑降到山脚下,他们在营地点了篝火庆祝。庆祝之后,Hugo有事先走一步,梁牧也拉着池羽说第二天再登一遍, 要补拍镜头。
原本计划也是有两次,池羽毫无异议,点头答应。
可真正原因,他心中有个计划,想给池羽一个惊喜。普特雷崖壁快到顶的避风处修了个小木屋,叫“叉子小屋”(La Fourche Hut),池羽在最开始做准备的时候就说过想去。可此行时间紧凑,因为Hugo的时间限制,昨天他们是凌晨四点摸黑开始爬的,才能在最佳时间滑降,因次也就没能在上面过夜。
池羽不说遗憾,可他也不用他说。
当日,经过五个小时捏牢冰镐的攀爬后,左手食指拇指都磨掉一层皮。在岩馆和密云水冰的训练再多,也无法模拟实际攀爬过程中的紧张。因为紧张,所以施力过多。在大本营他想脱去手套,里面的血早就凝结成冰,和手套牢牢黏在一起,根本扒不下来。他一用力,已经凝结的部分又撕开了口子,更多的血流了出来。
王南鸥对此见怪不怪,十分专业果断地拿起工具剪破他的手套,生起了火,等着手和布料升温。池羽把手乖乖递给王南鸥,咬着能量棒和Hugo互相交换刚刚在山顶没听清楚的笑话。帐篷方寸空间里,里面只有监视器后的梁牧也一人心疼。可摄像机架着,每一秒都是视频素材,他只能在做忠实的记录者,不能逾矩一分。
等伤口暂时处理好了,其他人离开,梁牧也终于按下红色按钮结束录制,把摄像机送到旁边的总台充电。再回来时,池羽在绿色的睡袋里已经睡熟。
他想再问他一遍明天要不要再爬,可又不忍叫他。他也能猜到池羽会如何回答。
我想去,我要去。无论艰难险阻,只可能有这一种答案。
*
两个人从十点开始攀登。这次天气条件更好一点,他们爬了四个半小时就到山顶。梁牧也在前面领攀,爬到一半多,太阳高悬于山脊之上,池羽已经知道他的目的。
果然,在到顶那一刻,小木屋门锁打开,梁牧也回过头,笑着对他说:“晚了一天,生日快乐。”
他四月底的生日,礼物梁牧也在临行前就给过。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花过大手笔,可随着年龄增长,礼物却越送越便宜。
便宜,但绝不低廉。
现在的池羽不缺钱,不缺一台车或者一块表。他送给他一部个人影集,全是在加拿大和这几个月期间他拿私人相机拍的他。相册里面夹着一张地图,是他自己画的,还标注了他俩一起去过的所有城市、大山和雪场。每个地方用一种颜色的贴纸标注,对应影集里同样颜色的标签,收纳在这个地方他拍过的照片。
地图底下,他用铅笔写,之后要和你一起创造更多的回忆。“你”字被擦去了,他写上“冬冬”。
之后要和冬冬一起创造更多的回忆。
梁牧也的字写得挺潦草,但劲道有力。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里,每天睡前,卧室里亮着两盏灯,梁牧也挨个播放从池煦家翻出来的池羽的比赛视频,记录关键帧;而池羽则做一件很简单的事€€€€认字。他看他记的笔记,读他的手稿和分镜草稿,池羽用了几个月,到今天才能读懂他百分之七八十的字迹。
收到礼物的池羽手捧地图,迫不及待地在霞慕尼上画了个圈。他倒觉得梁牧也的生日礼物很完美,大概他送他一张纸他都会觉得很完美,因为想要的本就不多。只要一点点温柔,一点点偏爱,就可以翘起他的整个世界。
梁牧也已经给他够多了。可这还不够。他还要卡着正日子,送给他最完美的夜晚。
他回想起去年十月份医院里梁牧也说在前头的那番话。若是他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他只想笑他危言耸听。梁牧也分明就和韩知夏一样,骨子里就会爱人。
池羽看着他,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回应。良久,他才说:“其实……今天,才是正日子。”
第91章 默契
梁牧也抬起运动手表看了看,又确认了下:“今天,就是4月23号?”
池羽点点头。
对面的人眉峰微蹙:“之前,怎么不说一声。”
“是官网把我的资料搞错了,那时候不都是手写材料吗,我可能写的也不太清楚……”池羽看他表情,似乎是对自己不太满意,就习惯性地揽下错误,“Hugo是为了我生日才留到昨天。我不太好意思对他说……”
梁牧也垂下眼睛,似是在思考,之后他又开口:“去年,我也搞错日子了?”
池羽想到他那个歪打正着的第一个祝福,想点头,又改口道:“所以去年你是第一个祝我的。唉,我不该提这个的,我不是……”
他似乎总有在正确的场合说错话的潜力。
他倒是想说,具体哪一日也没太大关系,生日也只是个冰冷的符号。为他的出生而受难的人离开了他,生日也就失去一半含义。和喜欢、欣赏的人在一起,每天都是纪念日,每天也都可以是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