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牧也并不能从头到尾都关照他,陪伴在他左右。因登顶更困难,喜马拉雅的北坡大本营的基础建设远不如南坡,他回北京后,又先一步到了广州,和摄影团队的八个人一起核对器械清单。可他仍然坚持每天晚上和池羽打个电话道晚安,有没有事情都要打。他也就眼看着池羽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
他俩的状态好像调了个儿,梁牧也很松弛,而池羽则紧绷。到达西藏之后,他自己有上顿没下顿,池羽也总不记得吃饭。有好几次,到了饭点,都是钟彦云来他们屋敲门提醒的。日喀则到北坡大本营的简易公路有快四百公里长,梁牧也都撑不住,在颠簸的路上靠着池羽的肩膀阖眼休息。而池羽给他当了一路靠枕,也睁了一路的眼。
两天的适应性训练过后,他们终于才从大本营徒步走到了未名峰。
站在山脚下时,池羽就已经控制不住。他没戴太阳镜,正望向那座拥有完美峻峭雪脊的高山,一动也不动。眼睛被正午的阳光和白成一片的雪刺痛,泪水是从发红的眼底溢出来的。他依旧太过安静,甚至不想去擦,好像擦了就是要承认它存在似的。
唐冉亭心里难受,想走上前去安慰,被谭佳宁轻轻拉了一下。
是摄像机还在录制。梁牧也站在他身旁几步,肩膀上正扛着稳定器和电影摄像机。可那一刻他真的很想停止拍摄。他想过去抱抱他。
那天晚上,轮到郭凡给全队做饭,他边生火边悄悄地问梁牧也:“小池刚刚怎么哭了啊。”
王南鸥还在一边替池羽说话:“他没戴太阳镜,刺激到了吧。”
“老郭,追过星吗。”梁牧也突然捅了捅郭凡,问他。
郭凡愣了一下,老脸一红:“算是……有吧。谁能说没有呢。”
“假设你喜欢了十年的明星,遥不可及的偶像,突然间天仙下凡,出现在你面前。还问你,今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梁牧也笑着说完,“就是这个感受。你能不哭吗。”
未名峰,池羽十三岁收到了封面印有这座山的图书,二十二岁时又得到了它的坐标。二十三岁时,那张封面照片被梁牧也冲印成海报尺寸,挂在他家的客厅里最显眼的地方。那座远在天边的梦,如今正伫立在眼前,并且即将被他握在手心里。
那天晚上,池羽依旧按照他在慕峰时候的习惯,开始规划滑降的路线路线。铅笔末端被他咬在嘴里,像在课堂上走神的坏小孩。梁牧也很想把铅笔拿下去,狠狠亲他嘴唇,让他别再想了。
可他和池羽到底是不一样的人。他可以同时处理感情和公事,多项事项一齐推进,而池羽则正相反。他一段时间只能专注于一件事,到大本营了,基本上就不会想着谈情说爱。
梁牧也就在他咫尺距离之间看了许久,还是没忍打扰。
他走到外面,去谭佳宁的总帐,帮她搭建好简易充电站。两个人照着打引好的清单勾画事项,直到梁牧也看红色帐篷灯灭€€€€他知道,是池羽要睡了。
“佳宁晚安,我们熄灯了。”
谭佳宁看着他,也点了点头。“明天加油。”
‘未名峰’高6516米,垂直高度1122米,是距离珠峰北坡大本营3.2公里处的一座体量较小的山峰。背后因有珠峰、洛子、努子等七八千米群峰衬托,而显得雄浑壮阔。实际攀登到顶,钟彦云实地考察后估计,仅需要四到六个小时。
这座山峰垂直高度高,暴露程度也高,风险比普特雷崖壁还要大,所以他们只计划只滑两天。第一天是试滑,从大概三分之一的高度滑降一两次;而第二天,若天气和体力允许,池羽则会挑战爬到山顶后正式滑降。
转眼天亮。第一天的试滑很顺利,梁牧也借他和钟彦云爬上去的这会儿功夫,拍了未名峰的无人机航拍镜头,还敲定了第二天的拍摄机位。
这次的摄影团队选择更加困难。本来会攀岩的摄影师就少,能攀高山冰的更是少之又少。梁牧也随机应变,直接选择用钟彦云。他来前在广州就给了钟彦云上了两天课,让他帮助完成几个侧面的远景拍摄。不涉及运动追踪,静止状态下的拍摄只需要架稳了机器,调好光线,按下录制键。另外一个山上的机位由很擅长攀登的郭凡把握。无人机团队和格凸用的是同一个。而一号望远镜头的机位则是重中之重,若其他镜头均失误,也要有一号机位的全景。谭佳宁通过父亲的关系,请到一位叫李长洲的资深户外摄影重新出山。
梁牧也自己没上山。一方面,是因为他想站在一号位纵览全局,方便调度。雪山比CMDI岩壁要大几十倍,也多了很多不可控因素。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伤病。在慕峰十几天的行程也对他造成了影响,右肩旧伤处的疼痛近日以来愈演愈烈。先前一个月,他几乎没怎么休息。近日来,在高海拔的环境和缺少休息的高压之下,一直在疼痛。王南鸥是队里有急救训练和护理资格的人,这两天,趁着池羽在帐篷里封闭式思考,梁牧也总是偷偷遛到旁边王南鸥的帐篷里,挽起袖子让王南欧给他打上一针封闭。
珠峰南坡雪大,而北坡风大,气候瞬息万变。第一天入夜之后,挑战已经来临。狂风大作,天空飘雪,阴云蔽月。凌晨两点,梁牧也拍了拍同样被暴风雪惊醒的池羽,让他继续睡。他用对讲机把团队的人一个个叫起来:“全体注意一下,两点出来挖一次帐篷啊。收到答复。”
一二三四号帐篷均应答之后,王南鸥在频道里说:“这鬼天气,山上风速得破八十。跟咱们当年那天也差不离。”
梁牧也没应他话。他们当年从北峰登顶珠峰失败,时至今日,他也早同自己和解,觉得同一座山没必要冒险再登。二十岁有二十岁的执着,三十岁有三十岁的目标。他没王南鸥心里那么遗憾。可今天,想到未名峰在池羽心里的位置,他还是希望任务能成功。
无线电里面静默,随后,是谭佳宁说:“今天先休息,后天再看情况。”
为了防止误会,梁牧也重申:“明天不登顶。重复,明天不登顶啊。”
两天后,风暴暂缓,天终于放晴。当地夏尔巴向导这才说:“天气不错,可以爬了。滑降我不太懂,你们来定。”在喜马拉雅这样的高山上面玩儿登滑的人少,在北坡做这件事的人更少。
众人注视之下,池羽背着板子爬了旁边一个小坡,感受了一下雪况。而郭凡和李长洲在下面架着摄像机。
雪还算松软,降雪量非常合适。梁牧也看着他滑,也说:“对于这么陡的山来说,有点雪是好事。”
池羽滑到摄像机面前停住,没呲雪墙。
向导看向了王南鸥,王南鸥冲梁牧也抬下巴,而梁牧也则看向池羽。所有人都等他一句话。
慕峰的大本营在4350米,而北坡,为此次攀爬设置的高海拔营地比北坡大本营还更高一点,在5394米。适应性训练这些天以来,梁牧也觉得,池羽的一切都比以前更重了€€€€他的呼吸,他的情绪,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
“雪况不错,但是我想再等等,”池羽说,“新雪,刚下还不到24小时。我们等明天。”
滑降只有一次,拍摄也就只有一次。天气窗口还有整整一星期,他们有时间选择气候最好的一天。宁可错失机会,也不冒没必要的险。他等得起。
梁牧也点点头。他知道,哈希勒根是真的给池羽上了一课。没有白跌的跤,也没有白走的路。
“OK,那就明天。你去歇会儿,我和李老师拍点外景。”他接过来池羽的板子。他这次带了两块板子,他最喜欢的自由式完全对称的大山滑行板Vitesse Icarus,和“钢板一号”Vitesse Mothership,切割大山野雪的利器。吸取慕峰时候的教训,固定器他也带了两套。
梁牧也把Vitesse Icarus插在雪地里,正拉远景。阳光照在金色羽翼上,泛起细碎的光芒。
次日清晨五点半,池羽从营地整装待发。钟彦云陪他爬到半山腰一个山脊突起处架好机位。随后,他打开腰间绳索固定器。
“我就陪你到这儿了。池羽,刚刚全程我在你后面看着,你做的特别好。按照之前练习的,就一步一步走。看准了就下手,别犹豫。相信器械,相信自己。”
攀高山冰的大忌,一个是下手凿冰镐的时候用力过猛,一个是腿部冰爪乱晃,都容易导致冰体开裂。大道至简,钟彦云最后嘱咐他这八个字,竟和他在密云给他上攀冰第一课时候说的一模一样。
池羽点了点头。钟彦云按下对讲机通话按钮,说:“一号,我们到位置了。保护摘了,我架机器,池羽继续往上。”
大概五秒之后,对讲机那边传来一道让人心安的声音。
“一号收到,”梁牧也又叫道,“池羽。”
池羽凑近钟彦云€€€€他自己的对讲机挂在肩带上,但此刻风很硬冷,钟彦云示意他不要摘外层手套。
“嗯,我在。”
梁牧也说:“加油,你可以的。”
此刻,他正站在李长洲旁边,透过千倍超远镜头传导至监视器的画面,聚精会神地看着山上那个小点。池羽今天穿了速迈赞助的大红色雪服。他能想象池羽面罩之下的表情€€€€一定是抿起嘴,似笑非笑,目光澄澈而坚定。
片刻后,对讲机响了。池羽在那边说:“OK,copy。走了。”
梁牧也下意识地又去按通话按钮,又立刻放开。攀登有关的注意事项,他相信钟彦云跟他嘱咐到位了。而此刻的不安是他自己心中的情绪,他需要自己处理,而不是说更多话影响对方。
于是,池羽听到无线电又响了一下,简洁、短促而有力。像一个回吻。
最后五百米垂直高度,池羽爬了整整四个半小时。北坡的天气多变真不是危言耸听,早上还万里无云,现在这会儿,乌云竟然把顶峰整个遮住了。爬到最后一百米的时候,他每分钟只能向上挪一米。
梁牧也忍了大概五分钟,还是王南鸥先按捺不住。他还是带团时候的习惯,一旦无法目视,就要通话确认。
“池羽,给个情况汇报。上面怎么样,我们一号位看不见。”
那边没有答复。理智上,也都知道那是因为他需要找到合适的脚点,空出一只手按通话按钮。可任何沉默都如同十倍之长。
大概过了三十秒,池羽的声音响了起来:“这能见度……二十米吧,大概。最多了。我爬到顶,在旁边找个地方等。”
梁牧也默默点头。王南鸥说:“好。”
这一等,就是一个半小时。下午一点半是王南鸥设置的折返时间,在此之后,无论如何都要爬下山。
而天公不作美,直到这个时间,乌云仍未散去。
是对讲机响了。池羽说:“给我五分钟吧。我觉得……”
王南鸥把向导拉到旁边说了点什么,见向导摇头。王南鸥往回头一看,梁牧也举起了手里面的对讲机。
“……再给他五分钟吧。”谭佳宁都心有不忍。
梁牧也摇摇头,低头看手表翻到1:30。随后,他按下对讲机道:“关门时间到了。池羽,往下爬吧。”
没有回复。
“老钟收到也给我回复一下。”
钟彦云正在半山腰的机位原地静等,他回得很快:“收到。”
梁牧也久不见池羽回复,声音里压抑不住焦急。他又叫了一声:“池羽。”
是,乌云只笼罩了山峰最上边的三分之一,可那也是坡度最陡的一部分,若池羽执意在视线不好的情况下滑降,后果不堪设想。那一刻,他脑中出现了最坏的画面€€€€池羽不顾劝阻执意滑降,被流雪带倒,跌落雪脊后再也站不起来。
无线电响了一声,可没回应。
他抓起对讲机,低声吼道:“池羽,你他妈给我下来€€€€”
无线电干扰了。池羽打断他,冷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梁导,copy。刚刚麦克绕线了。”
梁牧也立刻闭嘴了。
王南鸥举着望远镜,看着阴云笼罩的山顶。大概三十分钟后,池羽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他正稳步下降。
王南鸥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还给了梁牧也肩膀一下:“真是,凶什么凶。”
正好是他那个右肩膀。梁牧也龇牙咧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那天晚上,池羽爬回营地帐篷,一句话也没说。王南鸥和谭佳宁面面相觑,最后,是梁牧也说:“累了。没事。”
往上爬,他用了六个小时十五分钟。往下降,又三个小时。一厘米的雪都没滑上,板子背了一路。梦想近在咫尺,却不得不掉头回来,无异于酷刑。
登山难,折返更难。他知道池羽心里有多难受。
队内负责后勤和设备管理的大哥重新热好了脱水意面,梁牧也试了试温度,才把一晚热腾腾的面条捧进了帐篷里。
王南鸥看着他的背影,说:“今天晚上梁导该挨说了,嘿嘿。”
谭佳宁问他:“如果没有我们在下面盯着,你相信池羽会下来?”
王南鸥就说:“梁牧也相信他,我就相信他。”
第99章 Ad adstra
等梁牧也进了帐篷,才发现池羽已经疲倦得靠着自己的登山背包睡着了。他的嘴唇被大风吹得干裂,还没记得涂润唇膏,甚至€€€€手套都没来得及摘。梁牧也轻轻碰了他的肩膀。
“宝贝先别睡,来吃点东西。”
在高海拔,一切都要谨慎为上。王南鸥曾带过一位客人,对龙山公司隐瞒先天性心脏病,在当日的高强度攀登后,进入帐篷想小憩一会儿,闭上眼睛就再没有醒来。
池羽突然被惊醒,吓了一跳,碰到了盛面条的超轻折叠碗。折叠碗是软塑料的,汤汁溢出来,烫到了梁牧也光裸在外的手指。可他没松手,仍是捧得稳稳当当。
池羽咳嗽了一声,要接过碗,梁牧也仍说:“先喝点水,不着急。”
两个人一言不发,相对而坐。梁牧也先给他递水,再递润唇膏,然后递便携刀叉,最后才是煮好的面条。等池羽捧着碗开始吃面,他又跪下来帮他解开靴子的鞋带。池羽刚刚一趟爬上去又爬下来,只有精力脱掉了冰爪,雪鞋都没有来得及脱下来。
看他吃饱喝足,梁牧也把餐具都收拢到一起,自己的头灯也解下来挂在帐篷顶梁上照明,这才开口说:“刚刚在上面,我不应该……”
池羽打断了他:“我没有不想下来。”
他表情严肃且专注,眼睛没有看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在山顶,我听到了你说折返时间。我也没有不想下来。是麦克绕线,我一时间没按下去……”
梁牧也轻轻摸了摸他侧脸,道:“不用解释,我知道。”
池羽咬住嘴唇。他又说:“我希望把哈希勒根就留在哈希勒根。如果……这次没能滑降,我也希望你能记住,我是可以在6516米折返的人。”
梁牧也又说:“我信你。”
良久,他又征求池羽的意见:“可以录一点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