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杞川说得没错,之后几天的春节假期,两个宅家的人夜晚窝在客厅沙发上用投影仪看电影看到饥肠辘辘的时候,还是李如从厨房柜子里把这几袋快要被遗忘的薯片翻出来的。
原本只是想随便逛逛,却不知不觉间购物车就被两个人随手塞进去的东西填满,吃的喝的用的,同居后他们很少有一起出门漫无目的闲逛的机会,就像这样,并肩在超市货架间穿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越是日常的行为越能增进对彼此的了解,虞杞川买东西会关注生产日期跟配料表,李如则完全根据个人喜好和眼缘,主打一个随心所欲,争执肯定是有的,最后的结果,要么李如被说服,要么虞杞川屈服。
路过春联年画区时,虞杞川停下脚步,说:“去挑副对联吧。”
李如原以为家里有,诧异道:“你没买啊,以前都不贴吗?”
“以前一个人过,而且大年三十那天都是去爸妈家吃年夜饭,没那个仪式感。”
李如点点头,他性格里有种直爽的通透,从不会追问太多:“那走吧,去买。”
虞杞川眼见那边人头攒动,多是些大爷大妈在冲锋陷阵,贴心道:“人有点多,要不你在这儿等着我。”
李如已经撸袖子抬步走了上去:“我自己家贴的对联,当然要亲自挑一挑。”
俩人结了账从超市出来,因为晚上各自要回长辈那里吃年夜饭,就没买新鲜的菜,饶是如此,购物车里依旧塞得满满当当,在出口处暂时分道扬镳,虞杞川到负一层拿车,李如去宠物店接球球。
车从商场地库开上路面,李如的电话很快打过来,虞杞川接起,声音带着笑意:“我马上到了。”
“你过来把球球带回去吧,”李如在那边道:“我突然有点事。”
“什么事?”
“秦月刚打给我,说想有事跟我见面聊一聊。”
“现在?”
“嗯,现在。”
虞杞川顿了顿,“非去不可吗?”
“我已经答应她了。”
“在哪儿,我送你过去。”
“不用,我打车,宠物店的人说球球有点应激,你先带它回去吧。”
李如说完就很干脆地挂了电话,几分钟后虞杞川把车开到宠物店门口,看见他拎着装球球的笼子站在路边等,手机举在耳侧,似乎在跟谁讲电话。
车子靠边停下,李如扭头看过来,副驾窗户半降,虞杞川只听见他冲电话那头的人说:“……好,我知道了。”
收了线,李如拉开车门把球球放进来,虞杞川问:“你们俩约了什么地方见面?”
“市中心的一家餐厅,她房子在那附近。”
虞杞川有那么一两秒没说话,他在思考劝李如不去赴约的可行性,然后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立场,即便他是出于担心秦月约李如见面的目的不纯。
于是只好问:“什么时候结束?”
李如看他一眼,笑了起来,答非所问:“你现在知道了吧?”
虞杞川跟着笑了,神情无奈:“是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说完,抬手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接着道:“还有十几个小时就是农历新年了,我们俩要等明年再见了吗?”
李如想了想说:“恐怕是的,我下午要去爷爷家,晚上在那儿吃年夜饭,明天再回。”
虞杞川叹口气,朝他招了下手,李如不明所以:“干吗?”
“先把球球放后面,你坐进来,让我抱一下。”
几分钟后,李如坐上出租车,唇齿间还留有被爱人亲吻过的触感,其实他答应秦月的邀约,是有点故意挑衅先斩后奏自作主张的成分在里面,为的就是想看看同样的套路用在虞杞川身上,他会有什么反应。
而另一方面,李如也确实想知道秦月在这个时候找上自己,到底想聊些什么。
沿街随处可见的新年装饰让人看着就生出蓬勃暖意,不少商铺都已经贴好了春联,马路上也陡然空旷许多,出租车司机跟李如闲聊,说拉完他这一单,就要下班回家过年去了。
李如不是个特别健谈的人,没接司机大叔的腔,他把手机拿在手上把玩,时不时垂眸看一眼屏幕,好似心不在焉,又像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过了约莫十多分钟,一条新消息提示弹出来,他划开点进微信,收到虞杞川发来的语音。
车载广播声音嘈杂,李如将手机举起放在耳边,听那头温润低缓的声音对他道:“刚刚忘了说,如如,新年快乐。”
透过后视镜,司机瞥见后排的年轻乘客把目光缓缓递向窗外街景,耳廓肉眼可见地微微泛着红,唇角却漾起一抹浅淡的笑。
在今天以前,李如从没想过秦月会单独约自己见面,坦白说,他对秦月这个人并没有多少恨,远不及他对父亲李满国来得浓烈深刻。
直到现在,这个女人给他的印象还停留在许多年前,那个她领着李€€登门的下午,记忆中,那是一张艳丽到具有很强攻击性的脸,带着坚毅又决绝的表情,让李如很轻易地联想起他看过的那些超英电影里的女战士。
她跟谢雯茜真的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却不得不被同一个男人强行把命运纠缠在一起,成为世俗意义上的对立两面,其实挺可悲的。
季冰说秦月的移民申请几个月前就已经提交资料了,走的是eb5,先拿临时绿卡,显然早就计划好了,这样看来,她之前大动作收购股份似乎只是虚晃一招,但奇怪的是,秦月并没打算带儿子李€€一起走。
想到这里,李如隐约猜出了对方找自己的意图。
到地方,是个会员制高档餐厅,李如报上姓名,服务员引他往包厢走,今晚有不少年夜饭预订,稍微成点规模的饭店都很忙,这里也不例外,但午市相对惨淡,对顾客来说,端的清静。
李如一进门,迎面就见秦月坐在圆桌后的主位上,整个人好像焕然一新,剪了齐耳短发,涂红唇,妆容是带点欧美风的凌厉,大抵因为包厢内不让抽烟,她一只手放在桌面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打火机,看到李如进来,抬起下巴勾唇冲他笑了一下,明艳而张扬。
李如在她对面拉开椅子落座。
秦月开腔:“我还当你是诓我的,没想到真来了。”
李如面无波澜道:“我没那么无聊。”
服务员拎来茶水给他沏上,秦月以手支颐,指甲在太阳穴旁轻轻点了点,“你就不怕是鸿门宴?”
李如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苦中透着涩,他皱了皱眉,把杯子放下,看向对面的女人:“怎么?你要绑了我去要挟敲诈李满国?难道是去美国的路费不够?”
秦月大笑两声,她身上同时兼具北方女人的飒爽和南方女人的柔媚,并且很懂得在合适的时候展示出不同的风韵,此刻,她就用一种前辈看后辈的欣赏目光端详着李如,但多少带了点挑逗,“难怪你爸那么放心把公司留给你,李€€错就错在晚出生几年,否则,看着你们兄弟相争,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身为李€€的母亲,她却用着一种局外人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胸怀城府,还是真的冷血无情,李如猜不透,也没兴趣猜。
“直入正题吧,你找我到底干什么?”
“我想把李€€托付给你。”秦月笑眯眯地看着他,表情好像只是在讨论这家店的菜式如何,“你也知道,我要走了,但不可能带着他一起走。”
虽然早已料到,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让李如眉心微蹙:“李€€是你亲生儿子,你这么做,算是遗弃。”
“拜托。”秦月一脸无语,到底还是忍不住,叼起一根细长薄荷烟低头点燃,立在旁边等待传菜的服务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袅袅白烟升腾中,秦月将烟灰抖落进面前的碟子里,拖着懒洋洋的腔调:“他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八岁成年了,算哪门子遗弃?再说,他自己亲爹又没死,不能只赖着我一个人吧,替李家养了这么多年儿子,我仁至义尽了。”
李如冷下脸:“那你去找李满国啊,找我干什么?”
“因为是李€€选择了你,在他心目中,你的地位比我这个当妈的要高得多。”
李如审视着她被烟雾笼罩的脸:“跟你比的话,连我们家那位苛待过他的保姆地位都要高很多。”
秦月扑哧一声又笑了起来,李如没觉得自己的话里有多少引人发笑的点,却让她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用夹着烟的手揩了下眼角,“难为你,还替他打抱不平,看来李€€的选择是对的。”
“可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呢?”
说话间,菜陆陆续续摆上,秦月拿起筷子,“边吃边说吧。”
李如并未谦让,秦月嘴上说着鸿门宴,总不能真在菜里下毒。
杯碟碰撞间,就听秦月继续道:“我当然是有备而来,让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第74章 那一定是我的问题。
“什么?”李如问。
秦月放下筷子,从旁边椅子上拿起手提包,她动作缓慢而优雅,透着一派成竹在胸的淡定,一沓文件被掏出来,啪地一声丢在玻璃转盘上,推到李如面前。
“看看吧。”
李如隔着圆桌对上秦月那双意味深长的眼,而后面无表情地将那份文件拿起,低下头翻看,须臾后,他脸色陡然一变。
“怎么样?很吃惊吧?”秦月观察着他的神色,适时开口。
李如合上文件刷地抬头,深吸一口气,问:“这是什么?”
秦月用一种明知故问的眼神看着他,甚至带了点怜悯:“我知道你不肯信,对于长久处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来说,真相总是残酷的。”
“这算什么真相?”李如扬手将文件甩回桌上,冷冷道:“无非是你的凭空捏造,证据呢?”
“想要证据很简单。”秦月笑了笑:“甚至从你爸嘴里就能套出来,今晚你们会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的吧,到时候你就在桌上随便问一句,当年秦峥到底是怎么死的?你看他的反应,就都能明白。”
“放屁。”李如嗤笑一声,“秦月,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夸你的母爱伟大还是该骂你诡计多端,为了托付李€€,不惜编出这种弥天大谎。”
“你如果一点都不信的话,又何必这么激动呢?”秦月看着李如冷若冰霜的脸,突然叹口气,软了些许气势:“李如,我今天约你来,并不想跟你争执这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我秦月这辈子是干过不少对不起人的事,”她说到这里,接收到李如一个原来你也清楚的眼神,又笑了一下,继续往下说:“但为了我哥,我觉得都值得。”
“你知道吗,当年我再次回到S城的时候,一开始没想过要和你爸联系,我信了他跟我哥是过命交情的铁哥们儿,我哥的死,他也受到牵连,我如果再去找他,多少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后来是你爸主动找到我,说我哥是为他死的,说要给我补偿,我那会儿就应该醒悟,一个问心无愧的人,为什么要用补偿这个词?”
“好在我这人打小就认死理,我哥当年在牢里不明不白地没了,天上地下,总要讨个说法。”秦月又点燃一支烟,后背缓缓靠向椅子,“结果一查不要紧,不止我哥的死有蹊跷,连把他送进牢里的案子也大有文章,关于那件案子,你爸是怎么跟你说的?”
李如迎上秦月直直睨过来的目光,不知怎的,他突然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我爸说,秦叔是替他去坐牢的。”
“哈,”秦月发出一声短促的讥笑,身体朝前倾了倾:“不如让我来告诉你,这其实也是个兄弟阋墙的故事,不过结局惨烈,最终,遵守江湖道义者被无耻之徒坑害入狱,甚至丢了性命。你爸一定没告诉你,当年他跟我哥合伙开的那家公司,也就是鸿泰的前身,曾经被S城本地的龙头企业提出收购意向,经过几轮方案谈判后,我哥拒绝了,矛盾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李如沉默良久,感觉自己被强行拉入一团经年未散的迷雾里,鼻腔内充斥着满是阴谋与算计的味道,他无法辨别真伪,即使震惊,也并不想被秦月瞧出端倪。
“当年的谈判,你我都不是当事人,如今再来讨论这些没有意义,你手里如果掌握了足够的证据,那就去跟李满国对簿公堂。”
秦月笑着把烟摁进面前碟子里:“我累了,不想折腾了,这些东西你拿去,里面还有一只U盘,存着我调查出来的所有证据,那些年做生意没几个真正干净的,你爸身上背着的,可不止我哥一条人命,愿不愿意再来一次大义灭亲,你自己权衡利弊。我选择把这些东西给你,你应该知道是做出了多大的让步,这样的话,能不能换来你答应我帮忙照顾李€€?也用不了太久,等他念完大学就好。”
从餐厅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路面上车辆更少,李如站在路边打车,等了好久才过来一辆,他拉开车门坐进去,报了城郊老宅的地址。
车上了高架,视野陡然开阔,天阴着,太阳躲在云层后面,纵使这样,李如盯着看久了也觉得眼睛被光线刺得生疼,他缓缓收回视线,低下头。
那份文件最终还是被他带了出来,此刻丢在座椅上,像会带来厄运的潘多拉魔盒。
秦月的话到底还是让李如心乱如麻,他无比迫切地想在这种时候给虞杞川打个电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人好像已经成了他的主心骨,但这算是好事吗?他突然有点不那么笃定了。
手机攥在掌中被焐热,一颗心随着路面上减速带的颠簸,起起伏伏。
电话拨出去,虞杞川接得很快,应该已经到了父母家,那边有些吵闹,他温和声线混在其中,透过电流传到李如耳朵里,像吹进一股暖洋洋的风。
“我刚还在想,你会什么时候打过来。”
李如垂眸摩挲着文件夹的边沿,挑刺道:“为什么非得等我打给你,你就不能主动打给我吗?”
虞杞川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快,料想应该是跟秦月有关,再开口已经带上了哄人的意味:“我怕打过去耽误你的事,”他边说边往一旁走,那头的吵闹声渐渐远离,阳台推拉门一开一合,世界安静了,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你那边结束了?”
李如凶完人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嗯了一声之后就没了下文€€€€,兀自沉默着。
虞杞川于是又问:“这会儿去爷爷家?”
李如给台阶就下:“嗯,在路上。”他顿了一下,主动提及:“你不问问我跟秦月聊了什么吗?”
虞杞川很配合地接腔:“所以你们聊了什么?”
李如犹豫了一两秒,道:“虞杞川,我问你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