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乐羽从信鹰的脚上解下带来的回信时,还有一群人也从雁国紧赶慢赶赶到了霜枫宫中。
金阙和商队的其他人,不顾满身风尘, 在长秋宫外遥遥叩拜了供王和供麒之后, 便被宫中的侍从们带到了茶朔洵和文光的面前。
“恭喜您了。”
金阙一进门,就向茶朔洵和文光的方向行了一个伏拜大礼,“祝您万寿无疆, 刘王陛下, 以及台辅大人!”
金阙隆重的对待让正举起手, 准备和金阙打个招呼的文光顿时变得无措起来。
“快, 快请起吧。”
文光在经历了最初的怔愣之后, 立刻向伏跪着的商队众人说道,“不必多礼了。”
茶朔洵把文光的手忙脚乱全都纳入了眼中,他碎金般的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在文光发话之后,他也紧跟着说道:“免礼吧。”
而商队的众人在等到了两人的发话之后,才恭恭敬敬地从地上站起身,按照官位的高低依次在下首束手肃立。
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完美地接受了茶朔洵成为柳国新君的事实, 并且已经像是对待主上一样对待他了。
“从雁国采购的物资已经运回柳国了吗?”
“是的, 托主上的洪福,棉花和其他御寒的东西已经全数拜托了熟识的船队,尽数运回国内了。”金阙从队列中走出, 严格按照君臣奏对的礼仪一丝不苟地回答道。
“那就好。”
茶朔洵点了点头,并不过多盘问其中细则, 这些事情金阙是已经做老了的,不用他多废话, 而是问道:“万升,你履职天官已经多久了?”
€€€€万升是金阙的字。
听到茶朔洵对他的称呼,金阙先是一愣,随即心内涌起一股狂喜。
被主上用字称呼而不是直呼其名,说明他现在已经被茶朔洵当成了可以亲近的臣属,而不是之前那样,虽然名义上是上下级,但是实际上茶朔洵只是公事公办地履行着职务罢了。
金阙激动地下巴上的肉都在抖动,“臣……臣是新康十一年以太学首位入仕的。臣释褐之后,先是在下州€€€€坪州任户曹,负责民户祭祀农桑事之事,三年之后便让坪洲因农桑大治,之后因功右迁至上州€€€€朔州令尹,辅佐州侯总揽朔州内政,五年之后便使朔州从上等五州中的末流,成为第一,再之后便从州府升迁至国朝,入职天官署,累任宫卿、掌舍、大行人乃至如今,忝居内小臣之位。”
金阙这家伙十分鸡贼,茶朔洵只是询问他任职天官的资历,这人却趁机把他自从入仕以来的经历全都一口气说了出来,还借机炫耀了自己太学首席毕业的经历。
听得苍梧等人都在心中暗骂他会顺杆爬。不过,与此同时,他们也为金阙有眼光而感到赞赏。
茶朔洵对此只是微微一笑,他知道金阙这是在向他投诚,只是,他这也正合他意,他确实需要自己的班底。
除了向供王要来的那些人,还有什么人比金阙这些已经和自己共事了两年的人更合适的呢?夏官们还好说,他清楚自己在武官中的威望和名声,而其他官吏们,因为所属的职司不同,所以还需要费些周折。
这种情况下,拿金阙作为他向其他职司的官吏们伸出的橄榄枝就非常有必要了。
“……新康十一年吗,彼时还是度王在位的时候吧?”
茶朔洵看向金阙的眼神更加亲善了,金阙被茶朔洵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激动地打颤。
“是这样没错,主上!”
虽然在开始被派驻到茶朔洵手下的时候,他不说满心郁闷吧,好歹也有些不服气,论资历,他在这只别有目的的商队中说第二,就没有人敢说第一,但是当他和茶朔洵相处的时间长了以后,心中的不满早不知道去哪了。
茶朔洵的心计、智谋乃至行事手段全都让他不敢再有二声。
所以当那群夏官叫茶朔洵主公时,金阙也跟着痛快的喊主公,其实在那时,他便在心中悄悄将茶朔洵认为是值得跟随之人了。
但是那时茶朔洵虽然没有反对,但他也清楚,他只是根本不在乎这些而已,其实并没有认同自己。
也许是因为自己是商队中唯一的天官,也许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但那都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现在,自己认可的明主承认了自己!
这如何让他不心潮澎湃!
金阙过度的反应就连文光都感觉侧目了,他不由看了茶朔洵一眼。
这家伙……没想到还颇有人望嘛。
茶朔洵并不知道文光的心思,如果知道的话,他肯定又要不满地和文光撒娇,趁机讨些好处了,而现在,他还在继续向金阙问道:“我记得……内宰是度王登基之初便被提拔到了现在的位置吧?”
金阙听到茶朔洵提到了乐羽,心头顿时一凛,他知道接下来他的回答会关系到他在茶朔洵心中的忠诚度。
因为作为内小臣,其实他最上层的上官就是身为内宰的乐羽。
柳国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在度王在位的后期,作为天官长的太宰以及身为太宰次官的小宰就被事实上的废除了。
也因此,柳国的官制出现了一个特殊的情形,那就是在别国只有正三品的内宰一跃而成为了实际上的太宰,品级也从正三品被拔擢到了正一品,成为仅次于三公的真正掌控朝政的官吏。
所以金阙没有立刻回答茶朔洵的问题,而是问道:“主上知道……内小臣,是天官中最尴尬的位置吗?”
内宰的品级被拔擢之后,作为仅次于内宰的内小臣却还保持着原来的位置,所以原本还能算得上平级的两个职位,一下子就分出了高位和低位。
如果金阙是内宰地位改变之后坐上内小臣之位的话,他还能对内宰超然的地位平等视之,但事实上,内宰地位的改变,是在金阙坐上了内小臣之位之后。
所以在金阙问出这个问题之后,茶朔洵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向自己表示,他绝对不是乐羽的人。
非但如此,他甚至还算得上和乐羽十分不对付。
茶朔洵因此轻笑了一声,“哦,看来万升是觉得现在天官的官制颇为混乱呢……”
这样的话其实是有很强的趋向性的,如果是面对其他人,金阙恐怕立刻就要否认,因为太过有趋向的话很容易成为其他想要攻击他的敌人的话柄。
但是他现在其实是在努力地对自己选中的主君表示忠诚,所以金阙直接痛快地承认了。
“正如主上所言,臣认为现在应当恢复太宰以及小宰之位,不该让内宰既掌握内宫事务,又掌握外朝事务。如此扩大内宰的全力,致使内外混杂,难免有权臣乱谋之忧。”
“权臣乱谋啊……”茶朔洵玩味地勾了勾唇角,不知道是觉得“权臣”两个字有意思还是“乱谋”两个字有意思。
但是,他也只是轻飘飘地这么感慨了一句,便没有下文了。
金阙心知,点到这里其实已经差不多,他算是初步获得了茶朔洵的认可,于是便回答了他最开始的那个关于乐羽的问题。
“……乐羽大人大约是在度王登位之初,便以太学首席的身份入仕的。只不过,和臣不同,那位大人并没有在地方的州郡履职的经历,他初任便是天官身份,虽然是地位最低的宫卿,但是也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王之近臣。之后,他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从低位的宫卿走到了内宰之位上,当时正是度王大治时期,所以他也被认为是未来的太宰。”
据说当时的太宰和小宰都十分器重他,也经常在外面透露出要提拔他的意思,按照常理的话,他接下来的路会十分顺利。
“但是……”金阙突然话锋一转,“不知道为什么,最终即使太宰和小宰位置上的人都换了好几波,乐羽大人还是一直在内宰的位置上没有变化……”
说到这里,他悄悄看了一眼茶朔洵的脸色,见他没有任何打断的意思,才接着说道:“所以后来也有人猜测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所以才会被一直留在这个职位上动弹不得……直到,度王突然不再让人任太宰和小宰,而是将内宰的地位骤然拔擢到了现在的模样。大家这才明白,当初他一直不挪位,恐怕是度王的意思……”
也就是说,乐羽能走到今天,能成长为现在这个一手遮天的权臣,其实全是度王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缘故。
这个真相可真是出乎大部分其他商队成员的意料了。
尤其是那些同样在度王时期就飞山的人,更是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但是茶朔洵却像是早已料到似的,神情平淡,从容笑了笑,“……所以他才会把那位推上假王的位置啊。”
喂大了胃口的野兽还愿意重新被人束缚住贪欲吗?
答案简直是明摆着的。
所以,当需要一个王的时候,乐羽几乎是不假思索便选择了和兄长性格相似的助月辉。
度王他并不了解,但是假王的话,茶朔洵即使在朝的时间不长,却已经摸清楚了那个男人的性格€€€€
那是一个平庸的男人。
啧。
第45章 钓鱼
距离假王登位至今, 已经过去了近十年的时间。
这十年的时间中,助月辉这个假王其实并没有什么存在感。
这其实已经和当初选择假王的目的南辕北辙了。
假王虽并非天选,但依旧要承担着王的责任, 并且比起天选之王, 假王的负担和压力要更加繁重。
€€€€因为没有天道庇佑,所以他需要以凡人之力来带领着倾斜的国家穿越最黑暗的时刻。
所以在历史上,但凡能被推举为假王的人, 无一不是后来在史书上能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
比如说曾经芳国的假王€€€€惠侯月溪。
他不仅使得困顿中的芳国勉力支撑到了峰麒降临的那一刻, 更是在退位之后还被现任峰王继续重用, 封为齐山公, 拜为国之柱石。
齐山公, 意为功绩与凌云山相齐。
凌云山是对所有王都所在之山的统称,将一个人的功绩和凌云山相比,就是在称赞他立下了与王不相上下的功劳。
这是何等的殊荣!
柳国的朝臣们在提出设立假王的时候,虽然没有期望选出一个与月溪一样了不起的人,但是也是对假王寄予了厚望的。
当时列为假王人选的其实有三人。
一个是早已掌权多时的乐羽,一个是时任夏官长,现在已经改任太保的成浩,最后一个才是度王的弟弟助月辉。
这三人中, 乐羽是最早表示自己没有人君的资质, 不必考虑他的人。
乐羽退出之后,假王的人选就只剩下两个人。
这两人中,助月辉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优势, 但是随着乐羽暗中为他造势,又让他处处模仿其兄的做派, 使得许多朝臣都怀念起了度王在位时的光景,心理上渐渐就偏向了这个原先根本名不见经传的男人。
可以说他的上位完全是建立在乐羽摆弄人心的能力和朝臣们对度王的同情上的。
在他上位之初, 朝臣们还幻想着,他或许会和他的兄长一样,未登基时泯然众人,登基之后才会逐渐褪平凡,乃至一飞冲天。
可是他的作为很快便击碎了大家的幻想。
助月辉确实和其兄性格非常相像,但是他像的是未登基前的度王。
所以朝政最终完全决于乐羽之手,乐羽的权势在假王有意无意的纵容下,膨胀到了无可比拟的程度。
这也是乐羽会获得那个名号的缘故。
€€€€操纵御座之人。
“……目前看来,恐怕我们这位内宰大人,并不满足仅仅只是操纵两位御座呢。”
茶朔洵托着侧颊,对金阙低眸浅笑道,“哎呀,真可怕……恐怕我最终也会沦为他手中傀儡呢~”
金阙看着茶朔洵温然浅笑的表情,却像是看见了什么嗜人的妖魔般,不住地用衣袖擦了额头上沁出的汗珠。
“主上……自然不是他能比的。”
金阙结结巴巴地僵笑道。
“唔……未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