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华安静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当时,她恰恰去了厨房为您冲奶,所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不过,听到动静,她也立刻返回了客厅,那女人看到我们,便笑着小心翼翼将您重新放了下来。”
“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钱文华说,“太太立刻就松了口气,在对方将您放下下后,她马上就将您抱进了怀里,护得十分严密,而当晚,我就听到太太和先生发生了争执。”
“我在叶家做了两年的司机,那是我第一次见太太发脾气,而且一发就不可收拾,”钱文华说,“我在下面隐约听着,才知道那女人根本不是先生的同事,而是先生在太太孕期养在外面的女人,而且,听着两人争吵的意思,那女人应该也已经怀孕,只是当时还完全看不出来而已。”
“先生的脾气不好,平时大都是太太让着他,但这一次,太太却丝毫不让,所以后面一个多月间,夫妻两人从刚开始的大吵大闹,到最后的冷暴力互不搭理,太太更是时常看着您落泪,那时候产后抑郁这个词还很新鲜,所以也只有保姆汪阿姨时时劝慰着,本以为过一段时间事情或许会有转机,谁知道……”
钱文华皱了皱眉,眉心现出一缕难言的苦涩来。
“那个女人就是陶若晴了。”他涩声说。
“所以,那天陶若晴到叶家来,将孩子抱在怀里,其实是用孩子在威胁叶太太?”一直没说话的秦见€€终于沉沉开口。
“不确定。”闻言,钱文华轻轻摇头,“但是,以我在叶家两年多对太太的了解,她当时的反应确实不太正常,确实像是受了惊吓的样子。”
空气中安静了下来。
房间里明明没有钟表,但叶知秋却好像听到了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一格格地爬过心头。
像时间正一格格回流,他感同身受般地感受到了蓝月当时的痛苦与绝望。
“后来,太太去世没多久,那个女人就进了门,”钱文华说,“没多久,先生就给了我一笔钱让我离开,他不希望我再留在京中,甚至国内。”
闻言,叶知秋嘴角嘲讽地勾起,一双眼眸冷得像冰一样。
叶洪宪一向道貌岸然,之所以让钱文华离开,自然是不想他留在京中,将事情宣扬出去。
至于之前已经去世的保姆,大概因为是短工,没在叶家呆过太久,对他所知颇为有限,所以才没受到打扰。
“我带着家人先去了澳洲,手续也是叶先生帮忙办的,但我外语不行,在那边根本找不到工作,就连做出租司机都很吃力,”钱文华说,“坚持了几年后,我又带着家人去了马来西亚,再后来去了新加坡。”
捂唇轻咳几声,钱文华又抬起眼来,“多年前,我回国一次,不知道先生怎么得到了消息,他找过我,我不想再被前事所累,索性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这个解释倒也说得通,闻言,叶知秋点了点头。
毕竟,任谁都不会想被垃圾缠上。
如果当年叶洪宪没有对钱文华进行威胁的话,叶知秋不相信钱文华会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愿意背井离乡。
老人只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将话说的这么委婉。
毕竟一个普通的司机,又有什么力量来对抗叶洪宪这种已经算是“事业有成”的人呢?
老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片刻的沉默后又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
他看着叶知秋,像是再次看到了蓝月一样,轻声感叹着:“太太那么温柔美丽的一个人,每每想起过往,我总是难以释怀。”
连钱文华都无法释怀的事情,叶洪宪却可以那么快就放下并再婚。
想起叶洪宪日常说的那些话,叶知秋心底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恶心与厌恶来。
“我当年再婚,还不是因为你,没个人照顾你我怎么放心?”
“混账玩意儿,以前克你妈,现在是不是也要把我也克死才高兴?”
“一看到这个孩子我就想到蓝月,让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
他没办法想象,这样的话,叶洪宪怎么能面不改色说出口来?
明明是因为他,明明知道蓝月刚生产完激素不稳定情绪不稳定,他出轨不说,竟连让她一分都不肯……
回过头来,却将这些错误都推卸到还是小婴儿的孩子身上。
“谢谢您。”叶知秋垂眼片刻,才继续说下去,“将来如果有任何需要,请您都不要和我客气,能帮的我一定会帮。”
“老头子命不久啦。”钱文华笑着摇了摇头,“就是……”
他再次叹了口气,好像这一生所有的叹息都留在了今天一般,“就是,以前总觉的,这件事情就这样带进棺材里,没让该知道的人知道,略有遗憾,可现在真的对您说了出来,我又觉得很是担心。”
如果他没记错,昨天是叶知秋的生日。
他才刚刚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万一一冲动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来……
那他去了九泉之下,就没脸再见蓝月了。
看出他的顾虑,秦见€€微微抬眼。
“您放心。”他说,语气笃定,让人莫名就安下心来,“有我在。”
从酒店出来时,叶知秋神色格外平静。
除了眸底冰寒的冷意外,和平时几乎看不出什么不同。
秦见€€也没说话,只是,握着叶知秋手的那只手没有瞬间松开过。
而李叔看到两人的身影,更是立刻下车,悄没声息地为他们拉开了车门。
直到坐进车子里,直到车子从地下驶入地面,直到西斜的阳光穿过车窗玻璃,打在叶知秋薄薄的眼皮上,他才无声地闭了闭眼。
“我没有事。”叶知秋说。
事实上,原本,他就没给叶家任何人留下“活路”。
蓝月的经历,对这整个局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影响。
唯有让他更加坚定了最初的选择。
这一刻,他极度冷静,只心底又将自己的计划重新复习了一遍。
他不再去想蓝月的绝望,因为和他上一世的绝望大约没有什么不同。
而那样的绝望,他忍受了将近十年。
背对着斜阳,车子一路前行,
一路上,秦见€€并未出声安抚,只紧紧握着他的手。
这让叶知秋舒服了许多。
他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那会让他和以前一样,像个弱者一样。
那是他厌恶透了的身份和角色。
两人无声地返回家里。
叶知秋取了工具做手工。
皮料缝制需要很大的耐心和韧劲,一针一线都需要拿着力,捏着劲儿。
平时颇觉艰苦的工作,此刻做起来却格外解压。
他微微垂眸,浓密的眼睫如敛起的蝶翼一般,一针又一针,一线又一线,像是不知疲倦般。
而秦见鹤则安静地坐在他旁边,打开电脑看没看完的策划与报表……
房间里除了走线的声音,就是偶尔响起的,轻微的键盘敲击声。
晚饭秦见€€点了外卖,两煲滚烫的砂锅,外加一份熬得香浓的白粥。
两人相对用餐。
看叶知秋吃了不少,秦见€€才终于放下心来。
“秦见€€。”用过晚餐,叶知秋缓缓抬眼看了过来。
“嗯?”秦见€€抬眸看他,凤眸深深。
“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一些很残酷的事情,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叶知秋问。
这样的话,他其实可以不问秦见€€。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问出了口。
闻言,秦见€€很浅地笑了一下,垂眸握住了他的手。
幼年时,曾经有无数个夜晚,他不敢睡觉。
因为担心聂凤君会撑不下去,会走上绝路,
在所有的孩子都盼着一家人可以永远在一起团团圆圆的年龄,他就已经无数次在期盼自己的父母可以离婚。
他什么都不想要,也不需要。
他只希望自己的母亲可以平安。
事实上,聂凤君又何尝不是另一个蓝月?
只是,她撑过来了,但蓝月没有。
设身处地,他没有办法想象,如果当年聂凤君真出事儿的话,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大概,那一家三口只会生不如死。
所以现在,无论叶知秋做什么样的决定,他完全都可以接受。
叶知秋的手指细长,左手中指侧面有一颗和鼻尖一样的,浅绯色的小痣。
秦见€€微微低头,将滚烫柔软的嘴唇印在了那颗小痣上。
“不会。”他说,“如果可以,叶知秋……”
“我愿做你手里的一柄刀。”他说。
我愿做你手里的一柄刀,为你荡平生命中所有的荆棘,苦痛与不安。
然后携手,直到永远。
第87章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想要展示出自己最好,最完美的一面给别人看。
唯独叶知秋不一样。
他想要把自己里子里面最肮脏,最不堪,早已腐烂变形的那些东西全都掏出来,展示给秦见€€看。
让他看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样,秦见€€自然就会离开了。
至少,他也该像别的人那样,生出片刻的犹豫与斟酌来。
那么,他内心曾经建立起的,那条不知不觉间已经受到冲击的界限之墙,便会自然而然地重新加固,再没有动摇的可能与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