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夏末初秋仍暑热蒸人, 但诸多卖饮子的店家却喜眉笑眼, 将生财有道之法贯彻了个底。
那靠江的船撑在岸边, 搭一个凉棚再放上几张桌子,便临水做起份饮冰观景的消暑生意。
云渺像条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牵着褚师筠衣袖,眼看着两人接连错过荔枝膏水、金橘团、杏酥饮, 眉眼是愈来愈蔫哒哒。
他身边诸多被带上街的小童,刚一走到饮子店旁边便开始打滚耍赖, 定要从父母兜里掏出十几枚铜板来。
待拿到吃食, 就立时从涕泗滂沱到眉开眼笑。
在馋嘴一事上, 云渺同那些孩童没什么两样。
只是他虽然也身无分文, 却不敢学人家央求父母的样子央求师父。
只得将步子放得缓缓的,仿佛条猫猫虫一样赖在地上,用肚皮磨磨蹭蹭走路。
还旁敲侧击,燕国地图长到离谱:“师父,天气这么热, 你渴不渴?”
“要不要在附近找个地方歇一会儿?”
“不必。”
褚师筠自从到了人群中,蹙起的眉头便一刻不曾放下过。
四周人声鼎沸市声喧闹, 但仿佛都同他无半分干系, 胜雪白袍摇曳间便自然而然划出道界限来。
他身上自有股不近人情之感,市井小贩不敢轻易吆喝招呼,便将视线投到其身后少年的身上。
“刚烹的上好的荷花茶!小郎君进来坐坐吧。”
“生津止渴的冰糖梅苏饮, 小郎君想尝尝吗?不好喝不要钱!”
“这位仙君,给您弟弟买份冰雪冷元子吃吧, 看他眼巴巴瞧着多可怜呐……”
弟弟……
可怜?
褚师筠一路目不别视,只管给娇气的小弟子找那薄荷膏。
然而以他的境界,耳聪目明胜过旁人百倍,一路来被叫卖声搅扰得不胜其烦。
起先他以为那些店家在招呼自己,却对规划以外吃喝玩乐的东西不为所动。
后来才意识到,对方一个劲儿吆喝的对象,是自己那“眼巴巴还可怜兮兮”的小弟子。
……
“小郎君,我们家的冰酪和香饮子闻名清河,皇帝喝过都说香甜呢!”
那店家算是看出这桩生意的关键在谁,恨不得先将云渺拽到自家坐下,还一个劲儿撺掇道:“小郎君,叫你哥哥给你买一碗尝尝吧。”
“不、不,他不是我哥哥,是我师父。”云渺两只手摆得飞快,然而双脚却立在原地不肯走了。
“那叫你师父也一块儿尝尝呗!咱们家还有什锦冰盘,用料可都是清早刚挖的果藕。”
居然还有甜甜脆脆的果藕,咬一口可是会爆汁儿呢……
他好不容易才下山,要是在眼前的好吃的都吃不到,那和被关起来修炼有什么区别?
“……师父,”声音又低又软,云渺亲亲热热地凑到褚师筠耳边,两条手臂无骨蛇一样紧紧缠着对方不放,鼓起勇气道:“师父,你给我买一小碗尝尝,好不好?随便哪样都行的。”
褚师筠来时并未料到这一出,眼睫轻抬,望向“得寸进尺”的小弟子。
对方那张素日雪白的脸颊被日头晒得粉扑扑,微微上翘的眼尾都染上些绯色,娇憨清纯之余莫名多了几分靡艳。
“……不干净。”
褚师筠本就不喜弟子口腹之欲过重,吃下些杂物影响灵气纯净。
然而小徒弟软绵绵的脸靠在自己肩上,加之他又不大通世故,一时不觉,三言两句就惹恼了店家。
“诶?这位仙君,我家这饮子在清河镇卖了许多年,还从未有人说过不干净!”
“更别提那冰酪和酥山,都是我娘子亲手做的。”
清河镇附近有问剑宗庇护,店家压根儿不怕有修士仗着本领生事,快言快语道:“您不愿意买便罢了。我只是看您那小徒弟漂漂亮亮怪可怜见儿,我送他一碗吧!”
褚师筠有些怔住,没有开口解释,然而他的小弟子却急急忙忙同人道歉。
“不是的不是的!对不起,我师父不是那个意思。”云渺生得就一副讨人喜欢的雪团子样儿,伶牙俐齿起来,很快将褚师筠本意解释个清楚明白。
店家的气渐渐消下去。
然而心底却在想,这师父还没徒弟懂事儿。
“小郎君,既然你师父不给你买,那我送你一碗。若觉得香甜,下回叫上同门师兄师姐一块儿来吃!”
“真的嘛?!”若非褚师筠在身旁冰疙瘩一样杵着,云渺定是跟在店家身后,说去哪儿便去哪儿。
然而他脚步刚踏出去一半,便想起自己还有个不近人情的坏师父,又折回去重新凑上去撒娇。
他一靠到褚师筠身上,对方就又浑身一僵。
神色瞧上去较先前更冷些,鸦羽似的长睫静静在眼下投出片阴影。
“师父师父,”小弟子聒噪的像是只雀鸟,叽叽喳喳个不停:“我回去肯定加倍修炼的。我平日里都见不到你,就陪我吃点儿冰酪,我们多坐一小会嘛。”
虽说不似前些日子,暑湿让普通人身上热汗如浆连葛衣都穿不住,但秋老虎仍厉害的很。
火燎长空,汗湿绮罗。
连空气都仿佛不再流动,甜甜蜜蜜的香气浓稠到散不开,缠绕在褚师筠鼻翼间。
齿舌生香的小徒弟,呼出来的气息叫师父耳根滚烫。
恍惚间,耳力过人的剑尊听到过路人在小声议论自己:“那人心肠怎得如此冷硬,小道侣想吃碗冰酪都不肯答应。”
胡言乱语。
他们是师徒,如何到旁人口中就变作兄弟、道侣?
“……云渺,不可受嗟来之食。”褚师筠气恼那些信口雌黄之人,却也不好上前挨个解释清楚。
一时不察,便在小弟子比麦芽糖还缠磨人的功夫下随口答应下来。
眼睫一抬道:“你想要吃些什么?”
“想喝乌梅饮!”反正对方都问了,云渺咬着唇瓣一股脑儿将出来一串:“还有冰酪和酥山……”
店家立时喜笑颜开,忙道:“二位先里边儿坐吧!”
“虽说如今冰价不贵,但那冰酪和酥山都要用牛乳来做,一份三十钱……乌梅饮就送您二位,权当照顾生意。”
云渺欢欢喜喜拉着师父就要往里走,然而对方却突然脚步顿住。
以为这是要反悔的前奏,小弟子一双桃花眼忽闪忽闪不说话,可怜的要命。
“……没有要反悔。”
一声轻叹。
若说褚师筠没钱,他的储物戒中要什么天材地宝没有,更是足足有一条上品灵矿脉。
但若说他有钱,身上又何曾带过普通百姓用的银钱。
做不下出尔反尔的事情,小弟子更是紧紧拽着自己衣袖不放手。
褚师筠眉目轻敛沉吟半晌,才抬眼望向店家。他以为自己在笑,却唇线紧抿冷冰冰的。
“可否先用其他物件抵押……待稍后,我再叫弟子将银钱送过来。”
店家嘴巴微张看着眼前人,对方衣裳虽素净,却从料子到绣工都顶好。
若是叫问剑宗门下弟子知晓,他们景仰不已的剑尊为了区区六十文,预备将一件灵器抵押出去,定是匪夷所思不肯相信。
云渺也是才知道,原来他这个师父身上半文钱都无。
这下子,别说饮子跟冰酪,连薄荷膏都买不了啦!
唔……不过,他身上本来就没有蚊子包,都是为了双修不被发现骗师父的。
这么转念一想,云渺也不好意思再缠着褚师筠要吃食了。
师父坏,自己也坏,他们扯平了。
“算了师父,我们下次再一起来,我拿私房钱请你吃。”就在馋猫儿小徒弟要忍痛离开饮子店时,身后突然传来道熟悉至极的声音。
“店家,他们这桌的账我来结吧。”
云渺有点儿不肯相信。
晕晕乎乎转头循着声音去瞧,然而刚好撞进一个温温热热,却带着清凉薄荷味儿的怀抱。
……
“你、你怎么在这里呀?”
捂着自己被磕痛的半边牙齿,云渺气闷闷地从昔日养兄怀里挣出来,疑惑对方骨头怎么那么硬。
他娇气的很,明明一口雪白贝齿在家连肉干都咬得动,在其他地方却半点儿磕碰都受不得。
“……很疼?我瞧瞧。”
锁骨处的牙印还渗着些许血珠子,钟翊却浑然不觉,忙下意识弯腰去将云渺捂着脸的手移开,声音都紧张起来。
在掌门那里被极尽赞赏,悉心培养的嫡传弟子,此刻却品出几分低声下气的仆从意味。
“才不要你看。”
云渺甩开养兄的手,就兔子似的躲到自家师父身后。
他还记着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自己将主角羞辱一通后,单方面宣布和人家断绝关系。
如今再见面,任凭谁都难免有些心虚。
因此,明明应该气势汹汹没事找事的挑衅,却不由自主的音调低软下来,好像撒娇似的。
“钟翊,你怎么能随便离开宗门呢?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真是、真是丢崔掌门的脸。”
害怕太嚣张被主角揍一顿,云渺一双手还紧紧牵着褚师筠衣袖。
好像只有像自己这样黏着师父,才算令人骄傲的好弟子。
“渺渺,”钟翊有些无措,然而心知此处不是两人说话的地方,便神色一敛向身旁的褚师筠见礼,恭恭敬敬挑不出半点儿错处,“弟子是掌门座下钟翊,奉命到清河镇清除邪祟……”
清除邪祟?
躲在褚师筠身后,云渺那张白软脸颊不由自主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