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小花店,其实也没什么名贵鲜花,更没法和现在琳琅满目的网红插花店相比。只是各样切花插在水桶里贩卖,连包装纸都只有3个颜色。汪野闭上眼,只听耳边响着陌生的说话声。
“红玫瑰怎么卖?”
“15一束,20两束。”
“那我要两束,谢谢。”
奇怪,这么早就开始买红玫瑰了,今儿又不是什么情人节。汪野躺在绿荫里,两条长腿下意识地往回收,因为竹编的摇椅有些短,平底帆布鞋和裤脚当中的脚踝上赫然顶着一个红色的大蚊子包。他不耐烦地挠了挠,转瞬把小花店发生的事情抛之脑后,心里那颗小石子不经意地滚了滚,仿佛一盏小灯,不停闪烁,预警着什么。
奇怪,路劭那种人,怎么会关注到“第一杯奶茶”呢?
不怪汪野多想,主要是……路劭这人虽然是个挺完美的男朋友,但他的性子其实特别“直男”,并不像文艺作品里的gay那么细心浪漫。别说是买奶茶,他可能人生中都没接触过这样东西,更别说他那苛刻的饮食习惯。
为了保持身材,他对食物的健康标准都要走火入魔了。要不是不好吃,西蓝花他都是生啃的。
这样的一个人忽然想起来要给自己买奶茶,实在想不透。汪野闭着双眼,一边思索,一边等待身边的车水马龙逐渐淡化,不一会儿就进入了真正的梦乡。
但这时候,隔壁的首都体育大学却打响了上课铃,方才去活动筋骨的学生们不急不缓地走回阶梯教室,等待着下一节课。
“诶,咱们今天打个赌,刘老师上课会不会带花来?”有人小声说。
“行,我赌不带。”有人回应。
“就赌一顿午饭!”建议打赌的人马上拍了下大腿。随着上课铃声的结束,教室门口的身影进了课堂,而他手里的红玫瑰也如约而至,跟着老师一起进来了,还被放在了讲台上。
输了一顿午饭的男生失落地叹了一声,大家都知道刘老师特别喜欢买花,刚才自己脑袋真是发昏了才打赌今天不带。这已经成为了刘老师的招牌,时不时带鲜花来,但从未见过他送给谁,也从未打听出是谁买给他的。
刘聿老师啊,你真的是一个谜。
“大家都吃过早点了么?”刘聿将教案放在幻灯机的旁边,注视着这一群年轻的学生。因为是体育大学,学生当中大部分都是国家级运动员,经常看到他们参赛获奖的新闻。他也喜欢和学生们打成一片,上课是师生,下了课是兄弟,还可以打几场球。
“吃过了吃过了。”不知道是哪个男生回话,“刘老师,您怎么又买花了?到底是不是给女朋友啊。”
教室里笑声一片。
刘聿难得的没有直接否认,反而问:“为什么一定是女朋友呢?”
“什么?难道您是给男朋友?”这下教室里的笑声更欢闹了,但谁也没把这句话当真,毕竟没有哪个老师敢当着学生的面出柜。刘聿仍旧没有否认,反而回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字。
[看事情要用辩证的眼光,人生处处是哲学。]
字如其人,挺拔周正,沟壑有力。
“请大家翻开书本。”他说话时下面就响起了刷刷刷的翻书声,“今天我们来聊一聊笛卡尔和他的‘理性’。”
他再转身,拿粉笔,黑板上出现了第二行字:[笛卡尔的“理性”]。
“有没有谁能说说,自己对‘理性’的理解?”写完之后刘聿站回讲台,点了一个举手的女生。
“嗯……理性这东西挺玄学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足够理性,有时候又觉得理性在控制我的大脑,形成了一种相生相搏的意识状态。但最近我失恋,理性好像已经远离我了。”女生落落大方地分享观点,“刘老师,您说爱情中有理智吗?”
“你这是一个好问题,我也希望你能早日走出失恋的情绪,时间会平复一切。情绪只是情绪,不是人生。”刘聿请女生坐下,“问题有些深奥……我认为,爱情中确实有理智。”
“那‘性’呢?您理性吗?”后排的一个男生闷声问。
这个问题直接引起了教室里的情绪海啸,笑声、起哄声、鼓掌声、拍桌声此起彼伏,路过的人一定很难想象这是一堂哲学课。刘聿将两只手分别撑在讲台的左右两边,银色钢表和镜框反射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泛着金属的冷。这个极具掌控欲的站姿让课堂内形成了一股只属于刘聿的气压,尽管他脸上还笑着,但底下的嘈杂已经越来越小。
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刘聿才开口:“大家都是成年人,已经过了‘谈性色变’的时期,性,无疑是人生中常见的行为之一,你我的出生都源自于它。我同样认为它拥有理性的部分。”
“最起码对于我个人来说,我不排斥性,但我需要自己能掌控,再发生。”刘聿轻推了一下镜框,将话题重新拉回课题,“好,下面我来讲讲大家都不陌生的笛卡尔。”
讲台上的红玫瑰离他最近,也就成为了他最为忠实的听众,深红色花瓣上挂着新鲜的水滴,宛如朝露。等到花上的水全部蒸发,刘聿的课堂还没有结束,又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声“同学们,下课”,那截还剩下两厘米的白色粉笔被刘聿精准地放进黑板卡槽内。
“今天就讲到这里吧,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阅读我刚刚推荐的书籍,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发邮件。”
沾着白色粉笔末的中指轻推着眼镜,刘聿结束了今天上午的大课。他拿着花和上课用的物品离开大教室,点开手机查看物流信息,自己买的几个“杯子”快要到货了。这时,身后跟上了一个脚步声。
“刘老师!您等一下!”一个男生叫住了他。
刘聿耐心停下,似乎对任何人都有好脾气:“怎么是你?是不是刚才课上的知识点没有理解?”
“您别逗我了,我碰上哲学课就头大,也就是您是老师才不嫌弃我。”说话的男生叫陶文昌,本校男子跳高队主力,不管是优越的外形条件还是亲切的性格都很受欢迎,“刚才有几个同学说想请您吃饭,您看您下午有空吗?”
刘聿看着他,有时候就会想一想自己的20岁,但他并不认为现在的自己不好。“都有谁啊?”
“就是我们班上那几个。”陶文昌模棱两可地说。
刘聿年长于他,老师看学生更是看一张白纸。“你其实也拿不准主意吧?”
“嘿嘿。”陶文昌挠着后脑勺笑了。
“你平时是个爽快孩子,现在吞吞吐吐肯定也不愿意让我去,是不是请我吃饭的人有董颖怡?”刘聿提起一个女生的名字,“她是不是找你了,你不好回绝她,所以不得不问问我?”
“哇塞,刘老师您料事如神呐。”陶文昌干脆一吐为快,“她问我好几天了,我实在没办法才问问您。我知道您肯定不去……”
“如果是师生之间的普通饭局,我不仅去,还会买单,买单之后还会给你们留作业,每个人写一篇2000字的读后感。但如果是董颖怡的想法……我真的不能去。我是老师,她是学生,我只能是她的老师,她也只能是我的学生。这不仅是我的工作底线,也是我的为人私德。”刘聿已经讲得很明白了,陶文昌听完再次点了点头:“行吧,我回去和她好好说。不过啊……这都赖您,您说您要是有个对象,她早就死心了。”
“你这是反过来怪我?”刘聿笑着摇了摇头,“我啊,性格古板,不懂情趣,更不会谈恋爱交朋友那一套。”
“那您可以相亲啊!”陶文昌几乎不敢相信,“您这种条件,放在相亲市场上绝对抢手货。”
“……再说吧,或许别人和我聊几句之后就烦了呢,我不太会聊天,是个很无聊的人。”刘聿并没有将话说死,反而对陶文昌留了个神,“以后要是有机会,你帮我介绍介绍。先说好,不能是在校学生,不管是哪个学校的,都不行,年龄要比你大。”
“包在我身上,我就爱干红娘这个活儿!”陶文昌的著名称号是“体院红娘”,没事就爱干月老牵红线的事,只不过一直以来他过手的小情侣全是基佬。等到刘聿离开走廊,陶文昌才忽然反应过来,糟糕,没问老师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肯定是女生吧,一般人不挑明都默认异性恋。自己的第一单异性牵线终于来了!
第3章 第六感的预警
日头逐渐西下,东食街也进入了每天最繁忙的阶段。大批大批学生从东校门涌出,四处觅食,食街的各色餐厅纷纷推出拿手菜来满足这些填不饱的胃。汪野快速地吃完晚饭,等着今晚的第一波客人。
“汪哥,有桌吗?”没半小时就有人来了。
“嗯。”汪野还坐在他的固定摇椅上,两只手操纵手机正在斗地主,头也不抬地应声,“里头有桌,让小黄和小绿给你们拿啤酒。”
小黄,说的是黄头发的黄志嘉,小绿就是绿头发的吕天元,在外头混社会总要有个花名。
紧接着店里就忙开了,但大多数时候不用汪野亲自去管,两个兄弟从小跟着他,无论是账目还是迎宾他都信得过。一张台球桌满人就是一个信号,很快第二张、第三张也来了客人,不多时五张桌子就全满了。
时候还早,八九点钟不忙,汪野看着自己那可怜兮兮的欢乐豆叹了叹气,不得已放下手机。
现在的纸牌游戏怎么都那么难?为什么网上只有斗地主大赛,没有抽王八大赛?
“汪哥。”黄志嘉从店里跑出来,耳朵上别着客人给的烟,“3号桌的客人说他想叫一桌朋友来,问你6号桌能不能腾出来用用?”
“啧,我的规矩不都贴在墙上了吗?怎么还有人问?”汪野不耐烦地坐了起来,抬手从黄志嘉的耳朵上拿烟。
店里确确实实有六张桌,长方形的台球桌面积不算小,分成两排摆在店里很占地方。新刷的白墙上贴着一张A4纸大小的公告,上头写着:严禁赌球,严禁骂人。6号桌不对外开放。
每个桌上头都有灯,将绿色的球桌照得清晰明亮。灯罩上就分出了排号,其中最靠近休息室的那一张就是6号桌。来店里玩儿的客人都知道这桌子是汪哥自己留下打球的台,就算店里的人再多他也不拿出去接客,只偶尔接待朋友。
今天照样如此。汪野从墙上取了自己的杆,到6号桌去练球,路过3号桌时他还额外送了3听啤酒。音响里放着beyond乐队的歌,伴着闷闷的撞球声,汪野时不时抬起头,给杆头涂巧克粉,像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
店外一片欢声笑语,店里一片快乐安逸,汪野给自己也开了一听冰啤,痛快喝下去。忽然间嘴里啤酒的味道又仿佛变成了那杯奶茶,提醒着他什么事。
“小黄。”他叫来黄志嘉。
“汪汪哥,什么事?”黄志嘉嚼着泡泡糖。
“我记得咱们这食街里是不是就有一家小左奶茶店?”汪野问。
黄志嘉的小金毛脑袋一点:“有啊,那是连锁店,好多城市都有。怎么,你是不是喝上瘾了?就这么好喝?”
“你现在过去帮我问问,桂圆红枣银耳茶是什么时候的产品,除了它家还有谁有。”汪野二话不说将黄志嘉推出了台球厅,自己却站在门口不动。黄志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汪哥的吩咐他一定听,扭身颠颠儿地跑向了小左奶茶店。
别看已经是晚上,奶茶店还排队呢,门口的外卖小哥坐了一排。他进去问完,跑出来,气喘吁吁地停在台球厅的门口:“问出来了……是今天才出的新口味,因为今天刚好立秋。”
“还有谁家有?”汪野急问。
“目前就,就它家有。但是店员又说,奶茶配料没有专利,很快就会有店家效仿,最多不超过两天,别家也会有啦。”黄志嘉还以为他是想喝了,“我现在给你买一杯?”
可是汪野却没有回答他,反而是站着发呆。
“汪哥?”黄志嘉拍拍他。
“啊?哦,没事。”汪野这才回神,这就更奇怪了,街口那家奶茶店已经好多年,路劭来找自己这么多回都没发现它,怎么忽然间就看到它广告了,还能精准地买到一杯全国限定?
不等他想明白,店里的突发状况好似一根引线,点燃了火.药味浓烈的局面。2号桌和1号桌的客人打球不小心碰了对方的杆子,其实就是一个小摩擦,但又不巧每个人都喝了点酒,还带着女朋友,那点争强好胜的脾气全被勾起来,眼瞧着就要动手。
“艹,你他妈没长眼睛啊!”
“你骂谁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谁呢!”
1号桌拿杆子就要打,2号桌已经揪住了对面的领口,忽然间汪野疾走两步到了他们跟前,眼神凶狠,态度蛮横,用手里的球杆重重地拍了拍台球桌。
“在我店里不许动手,要打给老子滚出去!”汪野用一句话堵住所有人的嘴。
他站在店当中,冰冰冷冷,和上午晒着太阳补瞌睡的那个人截然不同。任谁都能看出汪野的年龄其实不大,满打满算也就是大学本科生刚毕业的时候,可是他眼里的阅历却能写一本书。
写出来的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书,掺杂着没人管的童年、读不好的学问以及刺头的青春期。他和周围来吃饭的学生差不了几个月,走的却是另外一条求生的路,他的这本书里没有青涩的少年时期和意气风发的成绩,只有疼,有泪,有砸下去的拳头和衔着血的嘴角,以及眼神中那一抹淡漠的戾气和不服管教。
“别他妈的,在我店里找事。”汪野揪住挑事儿的2号桌,指骨顶出尖锐的角度戳着他的喉结,威胁得不动声色。
离得如此之近,那人看清了汪野左眉梢的断处,有一道微小的疤痕。但当时一定伤得很深,才会留下这样的颜色。
有汪哥镇场子,黄志嘉和吕天元根本不怕店里乱起来。做生意就要两头劝,有人唱白脸就得有人唱红脸,他俩赶紧拿了几听啤酒过去招待,外加有女朋友的阻拦,这两拨人终于握手言和。
这一天天的,什么人啊,打个球都这么多破事!汪野叼着烟走回6号桌,打球的兴致全无,一整天都没什么好心情,被一杯奶茶搅和得乱七八糟。他干脆又走出来透透气,明明手机还在兜里震着,男朋友还在和他确定明天下午的电影,两个人正甜言蜜语柔情蜜意,可又心神不宁。
“麻烦您,明早除了玫瑰再帮我留一些满天星。”
隔壁小花店再次传来略微熟悉的声音,说话仍旧是那么不紧不慢,在人声鼎沸的夜市里格外另类。汪野本来就带着气,眼神带刀子似的€€过去,刚好和说话的男人目光接触一刹。
锐刀切黄油,没有任何声响,但又实实在在接触到。而玻璃镜片刚好反光,汪野并没看清那人的眼睛长什么样,只觉得他文绉绉。
短暂的对视并没有给汪野留下太多印象,他一天要见的人太多,比一棵树落下的叶子还要多。生命中充满过客,时间也在不断地往前走,等到第二天的下午,路劭早早地站在了汪汪台球厅的门口。
“你好像提前了半小时。”汪野提前€€饬了一下,换了件新的白T,脚下的白帆布鞋也是新刷的,干干净净。
“我怕我迟到了,你的两个兄弟又要对我进行人身威胁。”路劭指的是黄志嘉和吕天元,他悄声耳语,“他俩到现在是不是还没接受自己的大哥谈恋爱这个事实?”
“你别气他俩就行。”汪野将台球厅的钥匙扔给了吕天元。
“那我得找个机会好好气气。”路劭转手就拉住了汪野的手腕,朝店里大喊,“你们老板今晚出去玩儿,不用等他。”
“晚上9点门禁,9点之前把人给我送回来!”吕天元看到他就来气,没有眼缘,聊都聊不到一起。汪野夹在好兄弟和男朋友当中也很无奈,帮哪边都不对,索性就不说了,赶紧带着路劭开溜。
当走过以薄荷绿色为主调的小左奶茶店时,汪野状似无意地问:“你昨天那杯奶茶就是它家的,是不是上回来接我的时候你记住它了?”
“什么?”路劭对这些一向不在意。
“立秋的第一杯奶茶。”汪野提醒他,同时心里更沉了沉,他居然不记得奶茶店,那究竟怎么想起来买给自己?
“哦,这个啊。”路劭很顺利地将话题过渡,“我点的那家在我公司楼下,我是看公司里的小姑娘在喝,所以就想着给你也买一杯。你要是喜欢,我干脆办张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