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您别生气啊。”
萧怀民:“看你说的是什么。”
萧洄说:“昨天我去了刑部您也知道,孩儿听见他们打算隐藏案情公之于众。”
“这是不对的,明明错因是在汪长林,这是一个非常令人的心寒的故事,两个可怜女子的自救被他们硬是改成“陈世美”,甚至还想利用碧娘和汪长宣的关系来控制舆论……爹,这不公平。”
少年垂眸,明明心中有思绪万千,可话到了嘴边却只能变成苍白的一句:“这不公平。”
对谁不公平呢?
对很多人都不公平,这世道,律法本来就不公平。
但萧怀民这样一个守旧派领衔人能接受他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吗?会不会觉得他是异想天开?
这些,萧洄都不清楚。
所以,他只能说:“这对汪长宣本人很不公平。”
明明是凭借着自己的才华,凭借着自己的能力金榜题名,本以为能够名留青史,却死于谋杀。死后不得清白名,平白糟了轮回路。
汪长林的罪孽,全都算在了汪长宣的头上。
这算是对弟弟多年见不得人的赔偿?
可又有人焉知,题名时,打马游京都的榜眼郎会不会松一口气?
或许,汪氏母子那一天是很开心,不仅仅是大郎及第,还有他们二郎终于得见天日。
然而这些都没来得及出口。
都说汪长林坏,但他的童年全活在胞兄的阴影里,他见到的只有黑暗,只有兄长题名,母亲与兄弟必然的抛弃。
这不过是被岁月折磨得发了疯罢了。
谁又得公平。
“你只为汪长宣鸣不平?不想说些别的?”
萧洄抬眼:“父亲?”
萧怀民摸了摸他的头:“我以为我儿是能说出口的。”
他知道幼子心中的想法远不止这些,他或许能猜到点,但猜不完全。
他能感觉到,冥冥中,父子俩中间隔着一堵无法看见的墙。他知道他在那一边,却没办法越过去和他团聚。
孩子大了,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
萧怀民一共有三个孩子。
然而三个孩子都渐渐离他远去了。
终究是老了。
他老了,要考虑的实在太多,做起事来束手束脚,总没有年轻时那股冲劲。萧怀民温和地摸了摸萧洄的头,忽道:“对不起。”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抚在头上的那只手宽大而厚实,萧洄看着他,认真道:“但你是一位合格的官。”
世上安有两全法。
萧怀民说:“你我中间隔了六年的光阴,虽每月都有书信联系,但没见面终究是没见面。我不知道你成长在如何的环境,你的担忧我也知道些,有些事我可能帮不了你,但好在你上头还有两位哥哥。”
“你大哥为人沉稳,在年轻一辈中威望颇高;你二哥……”说到这,他突然停了一下,好半天才想出措辞:“是我对不住你二哥,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我也有我的顾虑。总之,他虽然与我萧家早就断绝关系,但我能看得出来,他对你这个弟弟还是很上心的。”
“你以真心待他,他会拿命护你。”
“还有西川。”
提到这个名字,萧怀民突然笑了,凝重的表情也松了些许。“他是爹爹教过最好的学生,有他在是我大兴朝的福气。你二人如今也有了些交际,也算你半个兄长,若有什么事是你两位哥哥办不了的,也可以去找他。”
“但也不能离他太近。”
萧洄:“所以到底找不找他?”
萧怀民:“……罢了,看你自己吧。你脑子不笨,为父相信你。”
这话题转得太快,突然有些沉重,萧洄不明所以,“爹,您为什么突然提这些,发生什么事了?”
萧怀民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在替汪小茜两人不平?”
萧洄想了想,说:“也不全是,她们二人杀了人就该付出代价。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最后不该是这种结局。”
“穆同泽今日在朝上提了此事,陛下与诸位大臣皆有意动。在即将拍板之时,西川站出来了。”
“以一人之力,将局面掰回。他一站出来,你大哥,宋青烨、晏之棋……这些年轻派的官员都站出来反对。”
“他们在朝堂上吵了一架。”
萧洄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晏南机气定神闲地站在场中,一群官员争执得面红耳赤却拿他丝毫办法都没有的场面。他眼睛弯了弯,又问萧怀民:“那您呢?”
萧怀民身为内阁首辅,他的话分量很重。
“穆同泽提这事是经过内阁允许的。”所有呈交圣听的奏折首先得经过内阁。萧怀民从桌上拿起他刚写的文章,“这是我刚才写的,你觉得如何?”
萧洄接过来。
萧怀民继续说:“西川是我的学生,我没有立刻说话。通过他我又想到了你,便错过了最好的反驳时机。下朝后他过来寻我,同我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暂且不提,无非就是想劝说他同意如实公布。萧怀民虽未当即答应,但好歹是听进心里去了。
今日去广寒寺上香,又在院子里见证男子当众暴打妻子的一幕。
后来,通过半瞎子的口中得知,这样的场面几乎每隔几天都会上演。
在佛门净地都如此,更别说在他看不到的其他地方。
“我老了,身上担着的东西很复杂。如果你也觉得可以,我准备把这件事交给你二哥来做。如何?”
萧洄眼睫颤了颤,抓着纸张的手微微收紧。
“为何是我二哥?”
“我自有我的考量。”萧怀民拿过那两张纸,起身从桌匣里拿出火折子,将其点燃放在炭盆里。
顷刻化为了灰烬。
***
萧洄被留在主院吃饭了。
秦氏有好几天没见到幼子,想念得打紧,今儿个听说他来了,特意让厨房做了好些吃食。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儿子爱吃什么。
秦氏一边拉着萧洄进厨房一边哭,把她这些年母子分离的痛全哭出来了。哭得萧怀民脑仁疼,饭也没吃就出门了。萧洄也没有应对这种场面的经历,手忙脚乱地给他娘递手帕。时不时说点他在金陵的事哄她开心。
他嘴上功夫很溜,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没一会儿就把秦氏逗笑了。笑了一会儿又哭,哭她错过了他这么宝贵的六年。萧洄就挽着她的手臂,靠在她身上,像个孩童一样撒娇。
萧洄在穿越之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举动。
他在原来的世界,很少能体会到“情感”这个词。
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长公主。
秦氏和长公主,完全是两种类型的母亲。
他想起来,长公主好像很希望能拥有一个会撒娇的孩子,这点晏南机好像满足不了。
萧洄差人去给老夫人说了声,再让下人们把做好的吃食全都搬到后院去,同老人家一起吃。萧老夫人信佛,不爱出门。平时就待在佛堂里诵经,萧洄除了在刚回京那几天外几乎也没怎么见过。
饭桌上,萧洄给他们讲了最近在学堂里的事,吐槽陈夫子上课太枯燥,荀夫子每次都爱迟到。说他遇到一个非常热心的同桌,没去学堂里的那几天很细心地帮他整理了课业。还有卓既白这个大好人,主动要求帮他学习算数。
“那日我的诗词歌赋交上去,陈夫子两天没再抽过我回答问题。”
在温时的帮助下,虽说依旧写得像狗屎一样,但好歹是能看。陈夫子大概知晓了他的水平,也就放过他了。
秦氏和老夫人是女人,她们只关心丈夫儿子过得幸不幸福,其他什么的,都不乐意操心。
萧洄高兴她们也就高兴。
三人聊到很晚,萧洄回到南院时月亮已经高挂在正空。
三两下解决完算数作业,他正打算去里间沐浴洗澡,却听得房梁上传来一声。
“算得挺快啊。”
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萧洄迅速把才解开的腰带又系了回去,猛然抬头:“二哥?!”
他无了个大语。
“你躺在我房梁干嘛?”
谁家正经哥哥大半夜趴弟弟房梁?
萧珩起身向下轻飘飘一跃,稳稳当当落在他面前。一身黑衣紧俏地贴在他身上,扎了个高高的马尾,脖子上红痕有点明显。
他似乎是没注意到这点,才这样大咧咧地走出来。
萧珩低头往他腰上瞥了一眼:“做什么这么紧张,我又不是别人。”
这会儿又不是别人了。
那前些天当着他的面害羞的时候就是别人了吗?
萧洄觉得他这二哥脑子多半有问题,温大哥究竟是看上他哪点了?
“算得挺快嘛。”萧珩又提起了刚才那事,很明显看完了全程。他走过去桌前将上面的纸拿起来看,片刻之后挑了挑眉:“哟,还都正确。”
他转身靠在桌前,环着胸弯腰看他,眼神如墨。
“前些天那个考了青云第一百的和现在这个,到底谁才是我弟?”
荀夫子是个死板的人,错了就是错了,不管什么理由照样挨罚。萧洄每次都省略过程交个结果上去,他也不能说什么。
抄的?自己写的?都没有证据证明。
没想到这次恰好让萧珩撞上了。
他也不心虚,直接回:“你觉得呢?”
萧珩:“我没有傻子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