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雨 第5章

“……”

他不知是宽容还是自我讥讽,唐瑜闻言哽住,不会接话了。车里一阵沉默,过了片刻,钟慎突然说:“跨年夜我有安排,如果有通告帮我推掉。”

唐瑜连忙说:“奚总找你吗?放心没安排,我明白的。”

钟慎却没正面回应,找他的似乎不是奚微。他低着头看消息,车窗外急速掠过的霓虹不断照亮他的侧脸,明明暗暗,光影交叠,犹如一段隐晦的电影镜头,无声之中有所预示。

唐瑜欲言又止,没敢再问。

**

2023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奚微在海京市地标建筑€€€€京心塔的顶楼打麻将。

不是他攒的局,但他在哪儿都是焦点,好几道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他摸牌的手上,然后沿手背向上,掠过袖口,跃上手臂,小心地看一眼他的脸色,暗中揣摩他情绪如何,适不适合找话题搭讪。

奚微不喜欢吵闹的场子,今晚人不多,七个,四个坐着打牌,三个站着当观众。攒局的人叫贺熠,勉强算奚微的发小,不过关系没表面那么好,同一阶层的普通熟人罢了。

贺熠今晚带了个明星来,说是想给奚微引荐一下。是个男星,叫季星闻,不知怎么搭上贺熠这条线的,可惜贺公子是直男,否则也用不着送到奚微面前来。

房间里灯照辉煌,气氛正好。几轮下来奚微手气不错,心情自然也愉悦。€€€€他来之前不知道有季星闻这加塞的节目,不过见了也没当回事。

他不给眼色,对方也不敢有反应,一直小心翼翼看着,偶尔在贺熠的怂恿下帮忙摸张牌。这时手一伸,又摸一张,翻开来看,刚好是奚微要和的牌:七万。

奚微低声一笑,把牌推了:“怎么一直是我在赢?不玩了。”

“他们胆子小,不敢赢你呗。”贺熠说,“我就不一样了,我是单纯的菜。”

大家配合地笑起来,季星闻的手指微微发着抖,给奚微点烟。贺熠道:“他不抽,平时酒也喝得少,没这爱好。”

奚微这才看了对方一眼。能做演员的长相自然不差,但要跟钟慎比,也谈不上多好。

“我们奚哥哥眼光高着呢,一般人入不了他法眼。”贺熠是人精,看似贬低季星闻,实则帮他铺垫,“我昨天就说,你来也白来,脑子里没点东西,人家跟你聊天,话不投机半句多。你知道他平时喜欢干什么吗?研究哲学。哎哟我连那些书名都看不懂,你上过几年学,能懂吗?”

季星闻腼腆地低头:“不太懂,但看过一点。”

贺熠道:“说来听听,你看过什么?”

奚微心里好笑,冷眼看着他们一唱一和,演相声似的。

结果没想到,还真是演相声,马上季星闻就像报菜名似的报了一长串著名哲学家的名字,什么柏拉图,黑格尔,康德,尼采,伏尔泰,还提了句老庄,说他也喜欢道家思想。

奚微不说话,只看着他。季星闻瞥见他表情,冷汗要下来了,下一句台词顿时卡壳,十分草包地说:“我、我还看过€€€€”

“得了,你啥也别看了。”贺熠叹气,“不中用的东西。”

他一点不给季星闻面子,奚微反倒要打句圆场:“术业有专攻,演员懂演戏就行了。”

贺熠道:“他演技也不怎么样,比不上你身边那位,叫什么来着?钟慎。”

奚微面无表情。

贺熠道:“今天他怎么没陪你呢?晚上多无聊,把他喊来一起热闹下呗,刚好我们七个人,加他能凑两桌,怎么样?”

奚微一般不带钟慎出来,虽然他们是包养关系,但总归是私下的事,带到这种场合有点不伦不类,让钟慎接受旁人审视,显得特别低人一等。就像这个季星闻,尴尬。

但往年都是钟慎陪他跨年,钟慎一般会空出时间等他消息,今年叫来打牌也未尝不可。

奚微拿起手机打电话,旁边几人都看着。

不料,他拨了两遍,铃音响过几十声€€€€钟慎竟然没接。

第6章 红灯

在奚微这没有事不过三,打两遍钟慎没接,他就不打了。

牌桌上一时寂静,没想到奚微的电话也有人敢不接。被包养的情人不该随传随到么?即使在工作,在开车,在洗澡,在充电,也不能偏偏这么巧,当众撂金主的面子。

“可能在忙。”贺熠看一眼奚微的脸色,有点替钟慎冒冷汗,但还不忘火上浇油,“不过他一个演戏的,行程可控,能忙什么呢?跨年夜都不知道主动打电话来问候,也太不懂事了……”

一面说,一面继续观察奚微的表情。

如果高山冰雪能够化人,大约就长奚微的模样。他很少被人夸美貌,一是没人敢冒犯,二是气场强烈,远比长相更慑人。贺熠表面和他谈笑风生,心里其实也发憷,见他没反感才继续说:“我听说,你们已经七年多了?还不嫌腻呀?左右不过是个暖床的,不如换新的,更听话。”

季星闻眼巴巴看着奚微,迫不及待当那个新的。奚微却一眼也没看他,淡淡地道:“再说吧,没遇到顺眼的。”

他不欲再聊,手机开静音丢到一边,刚说不想玩了,现在又伸手洗牌。其他几个自然顺着他,也都有眼色地不再提钟慎,一场麻将打到零点才散局。

2023年便这样结束。

京心塔上俯瞰全城美景,璀璨烟花在夜空盛放,服务生数着倒计时开红酒,先敬奚微第一杯。

奚微笑了笑,心情说不上好,但也不太坏。

他当然不至于因为钟慎偶尔一次没接电话就大动肝火,把人换掉,虽然略感不悦,但短暂的情绪过去后,更多的是疑惑。

钟慎职业特殊,常有不方便随身带手机的情况,比如在剧组拍戏,或是电视台录节目。凡此期间,他的手机一定交给经纪人或助理,为的便是在奚微来电时能第一时间回应。除此之外,只要能摸到手机,他绝不会不亲自接奚微电话。就算意外错过,也会第一时间回电。

说到底不过小事一桩,奚微没放在心上。他对季星闻也实在不感冒,没兴趣留下过夜,便跟贺熠等人道别,穿上大衣,拿手机下楼。

他一边进电梯,一边习惯性地按亮屏幕。意外的是,静了音的手机里竟然没有未接来电€€€€钟慎没找他。

奚微表情一顿。京心塔的观光电梯开始下降,轻微的失重感夹杂复苏的不快,他皱起眉,把手机放进大衣口袋里。

方秘书始终在楼下的车里候着,见他出来反应迅速地下车,为他开车门。

如果说世上还有谁能比钟慎更了解奚微,大约就是方储了。奚微的第一任秘书坚持两年被炒掉,第二任秘书只坚持一年,方储是第三任,从五年前为奚微工作至今,领着旁人无法想象的高额薪水,做着大内总管一般的太监活儿。

不怪他满脑子宫斗思维,换谁来到他的位置,都会把“铲除太子身边一切不安定因素”作为自己的至高宗旨,否则万一出意外,被铲除的就是他。

“您€€€€”方秘书扶着车门,看见奚微竟然沉着脸,心下一惊,“您要去哪里,回明湖吗?”

司机另有其人,工具人般永远也“听不见”他们的谈话。方储待奚微坐定后轻手关车门,自己上副驾,回头小心翼翼地等回应。

奚微却没说去哪儿,凉凉地道:“给唐瑜打电话,问他钟慎今晚什么安排。”

方储心里有点莫名,但手比脑子快,立刻拨通电话。唐瑜也接得很快,略过不必要的寒暄,方储按奚微说的问,但得到的回答竟然是唐瑜也不知道。

奚微皱了下眉,没再说话。方储给司机使了个眼色,叫他往明湖别墅开。车子在跨年夜拥堵的车流里缓慢行驶,走走停停。

奚微似乎有点困了,闭上眼睛小憩。方储细心地换了一首适合催眠的音乐,关闭手机提示音,但发消息的动作一直没停。

大约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红绿灯前,奚微突然醒转,抬眸看了一眼红灯倒计时。

方储适时地汇报:“我刚查了一下钟先生的行程……”

奚微的腔调仍像没睡醒:“说。”

“他在红日公馆。”方秘书手眼通天,人脉遍布海京城各地,况且今晚的事也不难查,“您知道的,黄启征今晚在那边办跨年酒会,入场要收手机,估计是因为这个……但我听说请的人不多,不知道钟先生怎么会参加。”

奚微很意外:“黄启征?钟慎怎么跟他搭上了?”

黄启征是何许人也,让奚微的爷爷奚运成来介绍比较合适。倒数二三十年,他是奚运成的学生,差一点就娶了奚微的姑妈,成为奚家上门女婿。

但后来,奚运成认为此人心术不正,把他踢出团队,断了来往。

为此黄启征对奚家始终怀一股怨气。但品性暂且不论,他的确很有能力,商海沉浮二十多年,他从当年傍奚二小姐上位的凤凰男摇身一变,成为跺一跺脚金融界要抖三抖的资本巨鳄,身后追随者无数,去年还出了本自传,夸大其词地自述了一番辉煌发家史,书中提到奚微的姑妈,黄启征竟然声称,自己人过中年仍不娶妻,全因对她念念不忘。

奚微的评价是:恶心。

€€€€他虽然不娶妻,风流韵事却没断过,未婚私生的女儿都已经二十四岁了,对无关女士公开发表这种堪称骚扰的言论,实在没品。

但钟慎……

竟然能跟这人扯上关系,是奚微未曾预料的。

“你确定?”

“确定。”方秘书说,“钟先生九点钟进门,至今没出来。”

“……”

奚微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了声:“黄启征自己贫苦出身,最爱到处宣讲他跨越阶级的不易。他爱才惜才,愿意给年轻人机会,如果能得到他的赏识,也算钟慎有本事。€€€€你之前说什么来着?钟慎在搞投资?难怪呢……”

上回方储生怕奚微看不出钟慎有二心,翅膀硬了想造反,竭力劝奚微提防。这回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生怕奚微发火迁怒到自己头上。

但他到底还是忍不住邀功心性,嘴快地说:“我觉得可能没这么简单。”

方储表情微妙,暗暗地看了奚微一眼:“外面都传,黄小姐无心商业,一门心思往文娱圈钻,想当女导演。黄启征没有接班人,又缺一个女婿……”

言止于此,后半句不用挑明。

红灯早就结束了,司机心无旁骛地开出拥堵路段,车速提升,车内的温度却陡然降了下来。

奚微心道,方储的揣测不无道理。结婚向来是实现阶级跨越最有效的方式,如果钟慎想上岸,这是一条通天大道,聪明至极。

既然黄小姐钟情电影,爱屋及乌喜欢他也不奇怪。

但他们的关系还没结束,如果钟慎现在就另觅他人,未免有点……太不守规矩了。

是因为钟慎也听说他要订婚的传闻,对前途有了危机感?所以想早点行动,早谋后路?

“……”奚微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方储已经连他的脸色都不敢再看,但突然,手机振动声在一片死寂的车里突兀地响起,屏幕上显示“钟慎”二字。

看来是酒会结束,他出来了。

然而,手机响三遍,奚微没接。第四通电话打进了方储的手机里。上司都不接,方储哪里敢接?任由钟慎又打三遍,来电呼叫终于停了。

钟慎总是这么有分寸,别人不接电话,他就只打三遍,不多打扰,生怕对方讨厌他似的。

在平时是优点,但今晚奚微突然觉得,他这副苦心钻营的心机令人倒胃口。

贺熠说得对,不过是个暖床的。奚微对他如何尊重,他也不知领情,反而以为奚微脾气好,可以随意怠慢。

情人就该和狗一样养,不能给半分好脸色。

奚微深深皱起眉,车停在又一盏红灯前。今晚似乎运气不好,红灯接二连三,漫长的六十秒倒计时令人心生烦躁。

微信里突然跳出一条新消息。

【钟慎:你在家吗?我去找你好不好?】

奚微没回。

过完红灯再行五分钟便抵达明湖别墅门口,他阴沉着脸下车,大步走进门。无辜的小黑和小白受为它们取名的第二主人连累,没得到奚微惯常奖励的抚摸,却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黏在他身后热情地摇尾巴撒娇。

奚微走上楼梯,突然回头:“关门。”

是给管家的命令。以他对钟慎的了解,今夜一定有人登门道歉。

“€€€€密码改掉,等会儿他来把钥匙也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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