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两回。”奚运成说,“地段好,环境好,装得也好。连你这的茶叶都比家里的好,你倒是会享受,一个人逍遥快活,难怪不愿意成家呢。€€€€坐下,别站着看我,那么高的个子把你爷爷比成木头桩子了。”
奚微坐到钟慎旁边,喝了口刚被称赞的茶。但他会品酒、品咖啡,对茶道一窍不通,茶叶都是别人送的。
“您有话直说,别挖苦我了。”奚微这段时间没少跟家里争吵,电话一接通就得挨几句骂,相比之下奚运成今天的态度算不错了。
但态度越好,越像犯人上刑场前吃的那段断头饭,菜色丰富意味着死得惨。奚微头疼不减,心里烦躁,奚运成却说:“我一杯茶没喝完,你急什么?看你这态度,还是不愿意结婚是吧。”
他一眼把奚微看穿,余光扫向钟慎,突然发现这男明星安静待着,不尴尬不怯场,也不找存在感,气质有点特殊,奚微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可惜是个男的,进不了奚家大门。不过就算钟慎是女人也没机会,他给奚微找的是联姻对象,要门当户对,能带来切实帮助才行。
奚微顺着爷爷的目光一瞥,找借口把人支开:“钟慎,你帮我弄杯咖啡。”他眼神指了指餐厅,咖啡机在那边。
钟慎意会,应了声起身走开。
祖孙独处,谈话更方便。不过客厅离餐厅也不远,想听还是听得见的。如果钟慎识趣这时应该主动告辞了,可他没有走的打算,奚微也没赶客。
“你跟他关系还不错?”奚运成慧眼如炬,“之前不是虐待人家么,现在怎么又好了?”
奚微莫名:“我什么时候虐待过他?”
奚运成不答反问:“你喜欢他?因为他才不想结婚?”
“……”奚微皱着眉把茶水吐出来,放下茶杯,“没有,不是,您的想象力别那么丰富。”
奚运成盯他好几秒,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但奚微从小就擅长用冰冷的脸色掩饰自己,他不希望别人看穿的东西谁也看不出来。
当然,冰冷下面也可能的确什么都没有。
奚运成不觉得奚微是情种,放过不切实际的联想,直切正题:“我给你最后一个说服我的机会,讲一下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结婚,我要符合实际、站得住脚的理由。€€€€怎么不说话?”
奚微无奈:“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想结,这个理由还不够?”
“这也算理由?”奚运成脸一沉,“我还不想吃药呢,医生天天逼我吃!”
“……”
“你二十出头的时候跟我说你喜欢男的,我没管你,因为觉得你还小,不服管教正常。但现在你马上三十了,还不服管教,还跟我叛逆,奚微,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已经听得人耳朵起茧的话,老头不厌其烦:“你觉得我在逼你、我在害你,就不明白我的苦心!€€€€你姑是个有脑子不往正道用的,你爸是个有心没能力的庸人,但他至少娶了你妈,也算对华运有贡献。”
奚微的父母是利益联姻,谈不上感情深厚,勉强算相敬如宾。
“我把华运的未来都寄托到你身上了,可我怕你将来一个人扛不住,让你结婚,找个帮手,怎么就不行?我都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奚运成一说就来气:“别人恐婚,恐的是婚后的责任和压力,你又没有。别人不想生小孩,是怕养不起、养不好,你又不缺钱,也不用自己养。况且我没逼你生,那只是你的被害妄想!”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有什么不乐意?就算你婚后还想玩女€€€€玩男人,”老头气得怄火,“也随便你玩!低调点,别闹得人尽皆知、丢人现眼就行!”
“……”
一个传统派老人能说出这种话,算是不小的让步。但他越是良苦用心有理有据,奚微越喘不上气。他考虑了一切,唯独不考虑奚微的个人意志。
因为个人意志站不住脚,不切实际,不能利益化,是“形而上学的空谈”。
奚微这么多年从不跟人诉委屈,但每每谈到这些,也难免心酸:“我什么时候丢人现眼过?我这些年为华运做得还不够多吗?你嫌我姑不管事,我爸不顶用,大事都是我这个当儿子的扛着,我不到二十就一边读书一边给你跑前跑后,亲自做项目、带团队。我不诉苦您也不觉得我苦,都是我应该干的。干习惯了就变成机器,理所当然没有自我€€€€”
“本来就是你应该干的。”
奚微的确没诉过苦,以至于奚运成想不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你哪里苦?你做的这些别人想做都没机会!我当年创业的时候不比你苦一百倍?我又能找谁诉苦?”
“……”
“马上三十岁的人了,还想这些不实际的东西!你以为当皇帝容易吗?皇帝也得熬夜批奏折呢,谁不抢着当?你还‘自我’,天天念叨没用的‘自我’€€€€”
奚运成一生雷厉风行,对最爱的长孙也没有半点温情:“你有什么自我?你的自我都是靠我给你的权势,”他猛一摔茶杯,犀利的目光扫向别墅楼梯,“这栋房子,你衣柜里的名牌,你的车库,你的私人飞机,包括你桌上这罐全国没多少人喝得起的茶叶€€€€堆成的!”
“没有这些,谁认识你奚微?!”
奚运成突然看见对面餐厅里端着咖啡杯的钟慎,抬手一指:“就连他,如果你不姓奚,他会搭理你?他伺候你喝咖啡?”
气氛一片死寂,奚微石化一般僵硬地坐着,没有抬头。
奚运成觉得差不多了,今天的谈话可以收尾:“好了,爷爷知道你明事理,能想通。今天跟我回家吃饭,给那边打个电话,把婚期定下来吧。”
奚运成绕过茶几走到奚微面前,想扶他一把,借机展示慈爱,给彼此一个台阶。但奚微没给他机会,冷不丁抬头,脸上没有血色,却依然冰冷而强硬:“我不结。”
“……”奚运成简直愣了,“你敢!”
“我怎么不敢?”奚微说,“就算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飞机,我还是我,我想干什么都能干成,就算我不姓奚€€€€”
“放屁!”奚运成气急攻心,“今天你要是不结这个婚,我保证你明天什么都干不成,饭都吃不起!”
“……”
奚微站起身,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被抛弃的孤独和伤感,但他知道爷爷绝不可能松口,正如他也不肯服软。
也许他从前的自我的确是靠金钱和权势堆起来的空谈,正如没碰过壁的人不可能知道壁在哪里,他突然碰到了,才有自我的实感,才知道自己是什么形状。
“事到如今,我不觉得我离不开华运,是华运离不开我。”奚微不服地说。
“你试试看!€€€€有本事你就滚出华运,看看是我的公司先倒闭还是你喝西北风!”
奚运成气得手都在抖,有点失控:“我这些年没把你养成人,养出了个孽障……好啊,奚微,你翅膀硬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以后去哪找第二个惯着你、养着你的地方,别到时候哭着喊着回家,让你爷爷我瞧不起你!”
“不会。”
突然,祖孙两人之间横插进一个声音,奚运成以为是奚微的回答,一愣神才发现方向不对。
他顺着声源转头,看见钟慎从餐厅回来,走到奚微身边。
“他还有我。”钟慎的声音不高,但既平又稳,是对奚运成说的,“我相信无论如何奚微都是奚微,他有能力做成他想做的事,不靠任何人。€€€€虽然我也只能说相信,但至少应该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
“……”
奚微愣了下,转头看钟慎。
昨晚喝醉时发生的原来不是梦,钟慎从水里伸出的手用力扣到他手腕上,大概是因为从没讲过这么直白的话,钟慎在暗中颤抖,但依然特别用力,把他牢牢抓住,仿佛抓到的是此生仅有的机会。
“如果很遗憾,你最终什么也没做成,也没关系。”钟慎看着奚微说,“我赚钱养你,好不好?”
第25章 暗号
€€€€在被爷爷赶出家门之前,奚微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如果说钟慎刚才那句“我赚钱养你好不好”是让奚运成雷霆震怒的引线,奚微紧接着一句“好啊”,直接把引线点燃,茶壶擦着他耳朵飞过,“哗”一声炸开,家里两条狗受惊,在管家极力的安抚下汪汪吠叫,乱上添乱。
奚运成捂着胸口,脸色铁青:“滚!有本事你就让他养!一辈子别回来!”
吵架好比两人角力,最先没劲儿的那个全盘皆输。即使脑袋嗡嗡作响,奚微也不服软,睡衣被他穿出龙袍的气势,抬脚就“滚”,一下头也没回。
身后的管家在追他和哄老头之间选了后者,关门前听到一句“您先消消气,别说气话”,奚微大步走出庭院大门,脸色不比奚运成好多少,但钟慎依然抓着他的手腕,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他下意识收拢衣襟时感到一股阻力,才停下脚步看钟慎。
被他一瞥,钟慎迟钝地收回手,但下一个动作,是脱下外套披到他肩上。
“……”奚微脑海里喷发的火山和沸腾的海水顿时寂静,张了张口,没找到合适的句子。
刚才钟慎说“我赚钱养你好不好”时,他那句“好啊”答得太快,与其说是回答钟慎,不如说是答给奚运成的,以至于来不及细想,这么回答对不对,以及,钟慎那番话意味着什么。
“你……”奚微有意拖长,留时间给对方解释。
钟慎却避重就轻:“我昨晚开车来的,先去我家?”询问的态度,扫了眼他的睡衣和拖鞋,“换身衣服再说。”
奚微点点头,和钟慎一起上车。气氛却不因两个人突然找到事做而回归正常,主驾驶和副驾驶之间无形的沉默仿佛能搔到人的神经,奚微后知后觉,自己连手机也没带,而钟慎的外套依然披在他肩上,往口袋里一探,摸到的是钟慎的手机。
前方车流渐密,语音导航提醒两百米后上高架,奚微却眼睁睁看着钟慎开过头,导航好脾气地说了句“为您重新规划路线”,气氛顿时更沉默了。
沉默没什么特别,如果只能用两个字形容一个人,奚微觉得“沉默”就是钟慎的代名词。
但今天的沉默里有不同寻常的气息,钟慎的侧脸紧绷、表情含蓄,偶尔借看后视镜的机会瞟向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种隐秘的试探。
奚微没有做声,他把脑海里混乱的情绪推到一边,空出一块场地,用来思考钟慎昨晚和今早说过的两番话。但他那块场地还没铺完,手机突然响了。
他自己的手机没带,自然是钟慎的。
“谁的电话?”钟慎开着车问。
来电显示没有名字,一长串数字,奚微觉得有点眼熟,“好像是找我的。”
他按下接通,果然,对面传出他姑妈奚莹的声音:“你好,请叫奚微听电话。”
奚微应声:“是我。”
奚莹顿时笑起来:“哟,什么情况啊?听说我们家大少爷逃婚私奔了?”
“……”奚微头疼,“您电话都打到钟慎的手机里了,还问我这个问题?”
“意思是真的?”
“逃婚是真,私奔是假。”奚微看钟慎一眼,后者专心开车的脸上没有明显表情,但抿起的嘴角紧了紧, 手按住方向盘,用更专注的态度暗示自己不旁听他的通话。
姑妈专程打电话来,当然不只是为了调侃奚微。两三句她便进入正题,劝他回头:“别跟你爷爷耍脾气,他都一把年纪了,你犯得着跟他抬杠吗?就算不想结婚,我们也有别的办法好好商量,闹断绝关系那套傻不傻?给外人看笑话。”
奚微道:“这话应该跟他说,我只是个受摆布的。”
“还在说气话。”奚莹叹气,“我不知道你俩具体怎么吵的,但能猜到大概。老爷子的脾气一直那样,他说话你当耳旁风算了,他心里还是疼你的。要不你现在回来,服个软,姑姑帮你说和几句,婚事咱们再往后延延,就当各退一步,以后等你有心理准备再谈€€€€”
她没说完,奚微打断道:“以后我也不想谈。我就想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别总想着摆布我行不行?”
他心里火气没消,语气不耐,奚莹也有点恼了:“你怎么这么轴呢?争这口气到底有什么用?你能捞到什么好处?”
“……”
姑妈聪明透顶,凡事都先考虑自己想要什么、怎么得到,以“好处”优先,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好处”,在其他方面怎么妥协都无所谓,甚至把这当做必要的付出。
人都习惯用自己的思维模式衡量别人,不同的思维之间无法互相理解,奚微也建不起一座能打破隔阂的巴别塔。
他不想再听姑妈无意义的劝解,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钟慎已经从下一个入口开上了高架桥,再有二十分钟就到目的地。车里一静下来,又恢复到刚才的沉默。
这回钟慎先开口了,突然问他:“我们要不要先去买个手机?还是想办法回去取?”
“不想回去了,买新的吧。”奚微说,“账你先记下,晚点再买几套衣服,电脑,以后我一起还你。”
“……”
说这些话的时候,奚微看着钟慎,眼前那张紧绷的侧脸微微一僵,像受到某种严重伤害一般,钟慎好几秒没发出声音,但看喉咙颤动的频率,他是想说点什么的。
奚微有些迟钝,但也没那么迟钝:“你真的想养我?”他往钟慎那边略微倾了倾,“为什么?”
钟慎瞬间说不出话的毛病又犯了,但不同于之前说不出就不说的压抑,现在似乎更想表达,只是难改含蓄:“我说过,我会支持你。不论是怎么支持……”
奚微不听他拐弯抹角的口水话,坚持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