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向东忍不住着急起来,他再次拧开自己大儿子的卧室房门:“穆桓,在吗?”
坐在卧室小阳台上的青年正在摆弄手里的木料,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削刀,黄白的木屑堆在脚边,而在那张桌上,摆着一个像模像样的小木偶。
牧向东倒是不知道他这个大儿子还有这个爱好。
青年听见门外的声响,微微侧了侧头,阳光倾泻而下,好像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牧向东见状态度不由更和蔼一些,他这个大儿子的长相极好,说不定是过去的某场宴会里,燕将池瞥见他这个大儿子便一见钟情了呢?
就像当初他对着这孩子的母亲一样。
牧向东兀自沉浸了几秒,然而很快的,这份美好的氛围就被打破,只听青年开口:“那你以为坐在这里的是谁?”
清清朗朗,温温润润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人瞬间挂不住笑脸。
牧向东脸上的微笑凝固了一下,他不由去看自己的大儿子,青年仍旧是那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好像刚才那句压根不是嘲讽。
一定是他的错觉。
他的大儿子天生木讷惯了,说话上总缺点“艺术处理”,只是这样而已。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微笑着问道:“燕家那位这几天和你联系过吗?你们俩聊得怎么样了?”
燕家那个?澈穆桓眼底划过一抹思索,这么说,那天在他床边待了许久的人,是燕家人?
这段时间,澈穆桓已经能够逐渐完全控制这具身体的意识了,他清醒的时间更长,也更清晰地理顺了他脑海中的那些碎片。
比如,这具身体是如何受伤的€€€€他是在一场年轻人的派对狂欢里,被恶作剧推进了喷泉池,因惊阙发作而昏迷溺水,然后他便来到了这具身体中。
他被困在其中的时候,还听见了这具身体的爷奶不满嫌弃地嘟哝,大抵是嫌弃他因早产而格外孱弱的身体底子,还有瞧着木讷傻楞的模样,哪里是牧家长子的样子,丢了牧家的脸。
又比如他的过去€€€€他无比确定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对属于自己的经历有更加明显的认同感,而对于这个世界的,更像是一个看客。
在他的印象中,年幼的他坐在小小的矮凳上,将木头削成千奇百怪的模样,他的身旁有一对男女,不论他做了什么,都会高兴地夸奖他抱着他,女人教会他读书、画画、写字,男人教会他天工之术、农业之本……
而除去这对男女的画面,出现得更多的,是一个青年。
大多是披着玄甲的模样,长发高束,一双眼睛黑亮得惊人,或伏案,或骑于马上,或在院中舞剑,又或是,叼着一根野草吊儿郎当地凑到他身前、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前后左右地围着转……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只知道他的记忆中,太多的篇幅与对方有关。
澈穆桓垂下眼,收回思绪。
他回答眼前这个血缘上作为他父亲的男人:“当然。”
€€€€联系过吗?当然。
€€€€聊得怎么样?当然(不错)。
至少听在牧向东的耳朵里,是这样的答案。
牧向东心满意足地离开,而澈穆桓则毫无负担地继续摆弄他手里的那块木料。
他不介意为自己接下来在这个家里过得舒坦些而撒谎,至于那个燕家人,就当是他在自己床边看那么久的门票钱吧。
在牧向东离开后,澈穆桓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待会儿还要出趟门。
前两天他在看房间里那个四四方方的铁皮盒子里的戏,头一回见到了和他那个时代有些相似的东西,他立马询问了管家€€€€他的这些“木头玩具”也是管家替他弄来的€€€€管家便告诉他那叫电影,有许多人为了这一百来分钟的画面工作一年半载,有专门准备服装的,也有专门写故事的,门门道道分门别类得极清楚。
“澈少爷想要去玩一玩吗?”管家耐心地询问,对于澈穆桓提出的要求,他总是来者不拒地接受并且满足对方,比如少爷之前想要的木头和那一套完整的各式刀具,再比如现在对方的小小好奇心。
他是随着澈穆桓的母亲一道来的,从小看着澈穆桓长大,极少见对方对什么感兴趣,如今眼见少爷的性格似乎变得开朗一些,立马恨不得全力支持。
管家见澈穆桓的眼睛都亮了,便立马应下:“我来为少爷联系。”
澈穆桓今天下午要去见的,便是管家邵叔为他联系的经纪人。
“你好,我是贺尔豪,娱乐经纪人。”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径直过来,风衣外套上还沾了点雨水,坐在了咖啡厅的角落桌边,自然开口道,“你是澈穆桓,澈乐凌的儿子。”
澈穆桓闻言微微顿了顿,这具身体的生母?很少有人提到她,他看向对方:“你认识我的母亲。”
“她是我的姨母,所以我俩算是亲戚,按年龄和辈分,你都得喊我一声哥。”贺尔豪微微笑了笑,“邵叔和家里一提你想进娱乐圈,家里便把我派来了,放心吧,我可是金牌经纪人。”
“通常鲜少有人这样直呼自己,要么是半桶水叮当响,要么是真有能耐。我很高兴你会是后面那个。”澈穆桓开口说道,弯了弯眼睛。
至于那个“家里”派了谁过来,他毫不感兴趣,如果那个澈家真的关心原主,那就不会让原主待在牧家,显而易见,对方的挂念也不过如此了。
贺尔豪眨眨眼,没有想到青年的回应会这么叫人意外,这可和他们了解的那个“澈穆桓”不太一样,他笑起来:“你比我以为的有意思多了。听邵叔说,你想进娱乐圈?演戏?还是古装戏?”
澈穆桓不置可否地看向他,贺尔豪见状便点点头:“我手上有个角色,可以立马安排你进组,不过进组之前,你最好先改个艺名。”
“改名?”澈穆桓皱了皱眉。
“你的名字,和历史上的那位澈帝撞了,回头出道保不准就有那位的粉丝群来攻击你。”贺尔豪解释道。
澈穆桓顿了顿,微微眯起眼,随后说道:“不改。名字是我的,没改的道理。”
“就是艺名,没说让你真改名。”贺尔豪赶紧又说道。
“我说了,不改。”澈穆桓撑着下巴看贺尔豪,他偏了偏头,“你如果不能做我的经纪人,那就换人做。”
贺尔豪气笑了:“成,成,小兔崽子,真有脾气,那就这个名字,别回头被网友网暴哭了来找我。”
澈穆桓扯了扯嘴角,哭?谁是爱哭鬼谁哭。
“那么什么时候去?”
“这么急?过两天。这两天你先玩玩,回头进了组想出来都难。”贺尔豪吓唬着,“演戏不简单,进了组就别想着自己是大少爷了,那个导演可会骂人了,我也保不了你不被骂。”
澈穆桓闻言眨眨眼睛,他忽然弯弯嘴角,笑得乖乖巧巧的,漂亮的脸上还带点婴儿肥似的柔软:“那,贺哥,你给我说说,进组后都得做点什么,怎么演戏?”
在他仅有的些许印象里,他可是一向做什么都做得极好,总是被夸的,哪有被质疑能力和挨骂的时候?那是不能的。
贺尔豪:“……”
一点都没刚才那副气人的样子了,小兔崽子看得他都心软了一下,还嘴甜知道喊他哥呢。
他清清嗓子:“我又不是科班出身的演员,我哪知道怎么演戏……”
“噢,你也不知道,那算了。”澈穆桓收起笑脸,撇撇嘴。
贺尔豪:“……但我能教你怎么在组里不讨人厌。”
小混蛋。
贺尔豪深吸口气,这是他小婶婶留下的唯一儿子,他不能跟一小孩置气,冷静,冷静。
“这需要教?”澈穆桓挑了挑眉梢。
贺尔豪假笑:“我觉得你很需要。”
真怕进组不到半天,这小孩就把剧组上下全都得罪光了。
澈穆桓啧了一声,他看了眼时间,这才注意到他已经出门三个小时了,他要看的那部古装电视剧还有一个小时就要播出了。
“我记得你说今天还有一个人会来?是谁?”他催促问道。
“你的助理,负责在我不在你身边时照看你的一切生活细节,他应该快到了。”贺尔豪闻言说道,注意到澈穆桓的催促后问,“你赶时间?”
“啊,《笙语赋》还有不到一小时播,我要回去看这个。”澈穆桓点头。
贺尔豪:“……现在还有人不会用平台软件看剧吗?你看电视??回头让邵叔给你调出来!”
澈穆桓闻言没有异议地点了点头,不妨碍他看就行。
两人没坐多久,助理终于赶了过来,是一个年轻的、有些胖乎乎的高个男人,一见面就立马给两人道歉:“不好意思贺哥,对不住澈老师,路上下雨堵车太厉害了,我只能下车跑过来,耽误了点时间。”
贺尔豪摆了摆手,对澈穆桓介绍道:“这是你的助理,姓周,喊他大周就行。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公寓,过两天找个时间,你直接搬出来住?有问题么?”
“没有。”澈穆桓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能不待在牧家那个地方,比什么都让他身心健康。
贺尔豪见状稀奇地笑了一下:“这次回答应得那么快?以前几次叫你搬出来、或者回澈家你都不乐意。”
澈穆桓闻言顿了顿,原来澈家想接原主回去过?他略微抿嘴,然后慢慢道:“得吃点苦头才知道此地非良居。”
贺尔豪沉默下来,他当然知道几周前叫澈穆桓摔进喷泉池里的事情,被那个圈子里的玩乐二代们当作笑话传开了,澈家除了他和邵叔之外,大本营在凛都,离得远,都偶尔能听见有人聊起这个。
他没再说什么,拍了拍澈穆桓的胳膊:“搬出来住就完了,以后他们也不能摆布你。”
“还想叫你去和燕家那个结婚?真当澈家离得远撒手不管了?”贺尔豪哼笑一声,“你也不用太担心联姻的事情,我看燕家那个未必真有这个打算。”
澈穆桓微微颔首,他看向一旁的助理,助理一副仿佛什么东西从耳朵里流出去了的样子,装傻无辜的本事极为熟练。
“别的没什么事了,那我就先走了。你要去哪儿就叫大周送你。”贺尔豪从椅子上站起来。
“邵叔开车,在外面等着,用不着送。”澈穆桓说道。
“就算不用他开车,他也得跟着你照顾你,这是助理的作用。”贺尔豪不置可否,他转向助理:“你跟好你澈老师,从今天开始,他是给你发工资的人,他去哪儿你去哪儿,务必保证他一根头发都不许非自然掉落。”
澈穆桓:“……”
“收到!贺哥!”大周爽气地应下。
等贺尔豪离开后,就剩澈穆桓和大周两人眼对眼,过了半晌,澈穆桓轻笑一声,摇摇头说道:“那行吧,你跟我走。”
“好嘞澈老师!”大周回道。
澈穆桓拉开座椅起身。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窗户上都挂上了雨帘,大周见状立马说道:“澈老师你等等,我给你借把伞去!这雨太大了,没伞出去不到一分钟都得湿透。”
这里是商业区,约下午茶的地方没有直达地下停车库的室内电梯,得往外走个几十米才行。
澈穆桓便又坐了回去。
他百无聊赖地往窗外看,便看见他的窗边,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正焦急地操作着轮椅过来,显然像是刚刚摔倒过,身上的淡色衬衫都是泥水,头发也都打湿了,看起来狼狈极了。
但是这张脸,却叫他莫名的有些眼熟。
澈穆桓有些诧异地挑挑眉头,他打开了手边的窗户,稍稍探头看出去:“需要帮助吗?”
“……是的,先生。”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直直盯着,有些艰涩地开口,他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用力大得仿佛要把上面的皮垫都抓破。
澈穆桓起身,打量了一眼,店门前的长台阶显然不方便男人进来,他见状说道:“等我一下。”
大周拿着借来的伞走过来:“澈老师,伞借到了,我们……”
“正好。”澈穆桓接过伞,他快步出门,在拐角窗边的位置找到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你要去哪儿?我可以送你一程。”澈穆桓撑着伞罩在了男人的身上,低头轻声询问,他微微偏了偏头,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我们在哪儿见过么?”
燕将池一怔,直直看着对方,半晌才低低开口:“我想我们恐怕没有见过面……我不知道能去哪儿。”
澈穆桓闻言略微思索了一下,又看了看对方湿漉漉的模样,他向男人伸出手,温声笑了笑道:“那不如跟我走吧。”
这张脸,和他记忆中的那个男人极相似。他不会放过这个明晃晃的线索。
一旁大周猛地呛咳出声,小声低叫道:“澈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