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雨 第14章

“……”

天依然没亮,钟慎走了。

奚微独自躺在床上,过了很久,他心里那些混乱的情绪慢慢平息,心率恢复正常数值,理智重回大脑。

他终于清醒过来,这才后知后觉的,回想钟慎今晚说的那些话。

那首诗……

你七年前给我买过花……

白日梦……

我真的有好多话……

以为我们还有以后……

希望你,永远开心。

奚微猛然坐起,但仿佛被车辗过的腰一阵酸痛,下床的动作被迫放缓。

他按了按太阳穴,床头的手机突然响了。

“嗡”的一声,在深更半夜格外惊人。奚微眼皮一跳,出于直觉犹豫了下,没接。

几秒钟后,对方又拨过来,屏幕上是方储的名字。

奚微用僵硬的手接起,方储说了一句话,他听清了,但又好像没听清,反问:“你说什么?”

“钟先生出事了,在海京大桥,”方秘书压低嗓音,“您要不,过来一趟?”

第16章 腐蚀

方秘书刻意压低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开凌晨四点的夜色,奚微刚清醒点的头脑轰然一震,竟然没做出任何反应,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隔着电话,方储看不见上司的脸色,估摸着和自己一样震惊,顾不上废话,把知道的一切如实告知:“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钟先生刚才在海京大桥附近跌落,”他的用词是“跌落”,没说怎么跌落的,“现在在医院抢救,唐瑜说情况不太好,希望您来一趟,毕竟你们……”

€€€€好过一场。

原本想这么说,但这话后半句隐含之意是“别见不着面”,好像钟慎马上要不行了似的,不妥当。方储紧急改口:“我正在路上,您需要我去接您还是去医院等?”

“去医院吧,”奚微隔好几秒才出声,“我自己开车去。”

“好,地址我发您微信了。”

“……”

电话挂断,奚微仍然发着懵。

但他不是震惊,不是意外,也不是慌张。冥冥之中尚未理清的那种预感猝不及防被证实,更深层的战栗犹如恐惧侵入肺腑,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发懵。

钟慎€€€€

钟慎刚才走了。

海京大桥……

医院……

奚微手一抖,手机掉在边上,好像直到这一刻才终于听清方秘书说了什么,微信里收到了市中心医院的定位消息,他应该立刻出发,但他没能做出动作。

大约过了三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奚微终于下床,进浴室冲了遍冷水,穿衣服,出门。

凌晨路上车少,从明湖开到中心医院,花费时间比平常短得多。路上他的思维依然不清晰,想不明白钟慎不久前好好的,怎么转眼就进了医院?但现实不像电影会给你慢慢地铺垫,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让你明白,他为什么会走上那座桥。

现实中钟慎只说了一堆不清不楚的话,连句“再见”也没讲,莫名其妙地祝福他“永远开心”,然后一转头,请他去医院里相见。

奚微又收到新消息,方储补充说:“还在昏迷,医生说他全身多处骨折,内脏有损伤。”

奚微开车没回,方储又发一条:“他家人也到医院了。事情不知道怎么传出去,好像上热搜了。我担心有媒体和粉丝闹事,刚刚找了人在医院外面拦着,您放心。”

“……”

黑色文字掠过视网膜,奚微看了也像没看见,什么热搜,媒体,粉丝,都是不要紧的。但什么最要紧,他现在不能去想。

脑海里不受控地回放《最后一夜》,他不知道钟慎是怎么从海京大桥“跌落”的,很可能是故意,也可能是意外,电影和现实的界限逐渐模糊,他仿佛亲眼看见钟慎走上大桥,迎风坠落。

€€€€“剧本里没有诗,是我帮导演加的。”

诗歌诵读声在耳畔回响,是男主角,钟慎自己的声音。

他拍戏和现实中说话声音不太一样,如同专业配音演员,会随人物性格变化声线,但《最后一夜》里男主角的声线很接近钟慎本人。

他不停地读:

我请求/在夜里死去……

在夜里死去……

在早上/你碰见……

埋我的人……

如果这首诗是专门读给他听,钟慎一定恨死他了。就算那种感情不是恨,也无限接近于恨。

钟慎知道他不喜欢诗,这种风格的更不喜欢。按某位先哲的观点,诗歌有腐蚀性,很容易激发人心里的偏激、疯狂,离理性越来越远。奚微非常赞同,也跟钟慎讲过类似的话,但钟慎当时很认真地回答:“我是演员,要理性有什么用?”

€€€€理性的人不会走上那座桥,就连意外也不会有机会发生。

奚微不能再想,他发现自己已经开过医院,不得不掉头返回。

方储就在医院外面等,见他到了立刻小跑过来,低声说:“他家人在里面,情绪好像不太稳定……”

奚微没接收到话里隐晦的提醒,一进大门,医院走廊里特有的消毒水味让人心一沉,他问:“几楼?”

方储连忙带路,边走边说:“因为钟先生还没醒,具体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救他的人有两个,说是当时在桥下钓鱼,跟他聊了几句。他们认出他是明星,可惜没带纸笔,不能让他签名。钟先生很热情地在手机里写了个电子签名,还向他们讨了瓶酒……”

“热情”,这种词跟钟慎有什么关系?

“然后钟先生说,他想去桥上面坐一会儿,透透气,不要管他。那两个人以为是暗示他们别跟拍,想要隐私空间。也就没当回事,一边钓着鱼,一边跟亲朋好友分享今晚偶遇明星的神奇经历呢,过了会儿,冷不丁一抬头,发现桥上人已经没了……”

“……”

“医生说再晚送来几分钟,人确实就没了。”

方储一面说一面打量奚微的脸色,发现奚微好像没听进去。

两人出了电梯,快步朝急救室走,远远看见钟念站在走廊里,正在安慰默默流泪的妈妈,气氛压抑,她爸呆立在对面,在听唐瑜说着什么,隐约是些安慰的话。门口红灯亮着,“闲人免入”的标识触目惊心。

唐瑜最先发现奚微来了,下意识站直,叫了声“奚总”。钟家三个人顿时都抬起头,三双眼睛齐齐望向奚微,即使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那如刀子般射来的排斥。

“你来干什么?你还有脸来!”

钟慎父亲一见到奚微便仿佛应激了,竟然冲过来动手。方储反应快,立刻挡在奚微身前,不许对方冒犯。

但能挡住人却挡不住声音:“要不是因为你,钟慎会变成现在这样子?!你还好意思来看他!快滚啊!离我们家人远点儿!€€€€如果他好不起来我要你偿命!”

“……”奚微一直盯着急救室大门的目光终于转到钟慎父亲身上,“你说什么?”

对方似乎恨他入骨,失控地推开方秘书,骂了声脏话:“装什么无辜!都是你逼他干那些恶心事,把他逼疯了!”

“€€€€他不想活了!都怪你!你怎么不去死啊!死的应该是你才对!你们资本家,你们……”

伴随钟慎母亲的一声抽泣,奚微愣了下。语无伦次的骂声很快被医生制止,急救室大门推开,护士扫他们一眼,问:“谁是奚微?”

第17章 答案

医生护士的出现令门口喧哗戛然而止,从护士的反应判断,可能是钟慎在意识不清的时候叫了奚微的名字,她以为奚微是家属,对人群招呼:“家属过来签一下字。”

这个字奚微签不了,钟慎的父母和妹妹一起挤上前,心惊胆战问:“签什么字?”

时间紧急,医生语速快:“患者高空落水内脏摔伤,主要是脾脏破裂,要做部分切除手术,家属在同意书上签字。”

“……”

“切除”二字一出,钟慎母亲险些昏厥,父亲慌张道:“切了会怎样?”

现在不是细讲的时候,医生强调:“只是部分脾切,手术顺利能保留患者正常的脾功能,一般不会太影响健康,但手术都有风险,术后恢复也因人而异……”

人躺在手术台上需要救治,不论什么风险,不同意不可能。钟慎父亲两手发抖地签了字,很快急救室大门又关上,抢救继续进行。凌晨的医院走廊里一片死寂,好半天才响起一阵压抑的哭声,没人说话了。

刚才痛骂奚微的男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迟缓地坐到墙边椅子上,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

奚微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沉默片刻后突然想到,自己还不知道钟慎的父亲叫什么名字。这么多年,钟慎没提过,他自己更不可能主动去问,他们的关系没好到那程度。

奚微突然觉得,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感真怪。以前他不认为自己和钟慎亲近,但也没觉得有距离。今晚突发变故,他像一场噩梦没惊醒,魂游进医院,不再是能够支配钟慎一切的存在,而是没法在他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陌生人,甚至不知道钟慎父母的名字。

€€€€他们竟然认识了七年。

奚微的人生总共也只经历过四个七年,除亲人外,钟慎是陪伴最久的一个。

“……”奚微靠墙站立,纷杂思绪一点点浮起,又沉落。

他还是没办法思考太多,脑海里除电影画面外全是混乱片段,从前的,今夜的,各种时期里不同的钟慎纷纷从桥上跌落,身躯惊起千丈水浪,最后又跌到他身上,流着泪说:“奚微,我€€€€”

“我”后面是什么,钟慎没说。

那表情似曾相识,钟慎在他面前似乎总是有着这样深沉的眼神,意味不明的腔调,即使不开口,情感也在水面下汹涌,昭然若揭。

一直都是这样,奚微早该察觉,但偏偏没有察觉。

如同另一个疑问,前些天钟念为什么指责他欺男霸女,他也该再往深处想想,但他潜意识里觉得钟念是未成年小孩,不懂事,胡言乱语正常,要怪也只能怪钟慎的误导。

然而今天€€€€

“都是你逼他干那些恶心事,把他逼疯了!”

所有思绪骤然停滞,奚微抬起头,对面座椅上的中年男人若有所觉,跟他视线一碰,横眉怒视道:“你又想干什么!?”

奚微问:“我什么时候逼他了?”

对方一哽,想不到他竟然这么理直气壮,火爆脾气压不住,顿时又要起身理论,却被妻子一把拉住了。

“算了。”钟慎的母亲哽咽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们也早习惯了,哪有那么多精力天天记恨着你?”

“……”

“我们现在只想把自己日子过好,如果不是前阵子钟慎那个……那什么事突然上热搜,也不会这么急。说到底,我们只希望你能放过他,让他回到正常环境里好好工作,凭自己本事赚钱,当个不用躲藏的人。至于别的……”

她着重强调,“我们不想惹你,也不敢。”声音低了点,“奚先生,算我这个当妈的求你了,你放过他吧,也放过我们全家人,好不好?我们没做错什么吧,怎么这么倒霉,以前被你秘书指着鼻子强迫羞辱,现在还要因为这个逼我儿子跳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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