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竹兮没回答,仔细看了看,拿了一束向日葵:“请帮我包起来,谢谢。”
天不知不觉又阴了起来,卫竹兮付了钱,一只手捧着花,单手骑着自行车往一个方向走。
鳞次栉比的石碑依着小山丘排列而下,卫竹兮在台阶最底下往上望了望,把自行车停好,捧着花慢慢拾级而上。
周围有许多不知名的花骨朵和草丛,随风轻摇,摩挲过他瘦削的脚踝。
他穿过一个个去往天国的人们,到了一处。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有些旧了,他端详片刻,没多说什么,数个呼吸后,弯腰在前面放下捧花。
梅音去世后,他每年都会来一次,陪她一会儿。
卫竹兮打算离开时,余光突然看到墓碑后的一片衣角,周围草丛茂盛,那片灰色的布料几乎被隐没在里面。
卫竹兮顿了顿,蹙眉走近:“谁?”
意识到自己被发现,那人没有躲,憔悴的脸庞现于天日,卫竹兮看清的瞬间,猝然握紧了拳头。
€€€€卫志。
卫志老了许多,看着他,惶惶着不敢过来:“儿子……”
卫竹兮看他的眼神毫无波澜,声音却在抖:“……你回来干什么?”
卫竹兮高三时,卫志欠了几百万,本是几十万,却利滚利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记得卫志当时说的话,噩梦般的清晰。
“我本来以为这次,这次真的可以赚回来的!我、我……”
“儿子,都是我的错,我是畜牲,我是畜牲……你替爸还债好不好?我儿子这么有出息……”
卫志恳求地看着他,脸色憔悴,眼里都是红血丝。
卫竹兮无动于衷,沉默看着他。
卫甚至跪在地上,揪住他的裤脚:“不还的话,他们会杀了我的啊!他们用车碾坏了我的胳膊,往伤口里灌硫酸,他们说下一次碾的就是我的头了!”
他大哭起来,涕泗横流。
那些放贷人混迹在社会的灰色地带,捆绑成了一个利益链,为了要债断手断脚常有,卫志的左手已经废了,这个懦弱的男人被吓得肝胆俱裂,再也维持不下去一个人该有的体面。
一个父亲竟然毫无尊严地向儿子跪乞,卫竹兮猛地拉住他的手臂,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力道之大,让卫志都忍不住挣扎,看见卫竹兮的脸,他又哑了声,被他要吃了人似的眼神惊住。
卫竹兮看着他残缺的手臂,和眼底深深的哀求和惶恐,小时候的记忆里,那个有缺点、爱偷懒,但常常带他和卫冬灵去游乐园玩,有着伟岸背影的父亲仿若可笑的泡沫。
他说:“我还。”
高三的卫竹兮欠了一屁股债。
放贷人废了卫志一条胳膊,看这个破碎的家也没有多少钱可铲,松了口,让还五十万的本金。
卫竹兮想尽办法,借钱、兼职、做家教,一天打好几份工,最开始每天睡眠时间东拼西凑只有四个小时。
卫志被吓破了胆,卫竹兮开始还债后就跑了,梅音本就有心脏病,没过多久病逝了。
他从来没有回来过,但当一切都开始变好时,他又出现在了他们的生活中。
卫志身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破旧大外套,一只袖子空了半边,打了一个结。里面的汗衫明显质量不好,不怎么吸汗,大热天的粘在身上,看起来不怎么舒服。
他踌躇着不敢上前,听到卫竹兮愿意跟他说话,倒是眼睛亮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我来看看你妈妈,她去世的时候都没人告诉我,不然我当时就回来了……我还是问了你张阿姨才知道她被葬在了这里……今天天气不好,她喜欢晒太阳……”
卫志年龄不大,四十几岁,头发却已经花白得厉害,皮肤很差,隐约能看出来五官立体,卫竹兮鼻子和脸型像他。
他想到什么,止了声,从脏兮兮的兜里掏出一把包的很严实的钱,似乎有些羞于给他,但还是递了过来:“儿子,给。”
很厚,每张钱都是很零散的几块,甚至还有钱币最小的面额,卫竹兮微合眼睛,没看他:“你哪来的钱?”
卫志断了一只手,残疾人很难找到工作。
卫志连忙说:“没赌,没……捡垃圾之类的。”
他不想多说,关心的是其他的:“冬灵现在怎么样,病好些了没有?”
卫志不是好人,他是个蠢人,当年他知道梅音有先天不足,但他还是娶了她。
他们生了孩子,一个健康,一个是生病的,但都养活了十几年。
心脏病要花很多钱,他觉得这个家需要大钱,就把攒的钱拿去赌,渴望一飞冲天,后来却陷入了赌的泥潭,自甘堕落。
卫竹兮没接那些钱,看着他低声道:“好些了。”
卫志看他不收,突然走近,把那个破旧的塑料袋塞进了他怀里:“那就好,拿着。”
他给了钱就走了,离开的背影很萧索,像一匹被狼群抛弃的老狼,干瘪而仓皇。
卫竹兮看了他背影许久,突然觉得可笑。
他曾想过无数次见到卫志时的场面,他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问他为什么要赌,为什么梅音去世他一点都不伤心……他想问他很多很多。
他想过他会狠狠揪着对方衣领,问他:“你知道梅音是因为你死的吗?”
但再见到这人,他却发现嘴巴像被封住似的,什么都说不了了。
好像发泄了,也会是一种新的罪责。
从早上就阴沉的天空终于下起了小雨,滴答,滴答,淅淅沥沥地打湿了卫竹兮单薄的衣衫。
他捏着手里的东西,看着墓碑前那张黑白照上的温柔笑脸很久,伸手捂住了脸。
*
白织羽从学校上完课回来,把车钥匙随手扔在了玄关。
厨房的灯暗着,家里也是没人的样子,白织羽看了看时间,微微蹙眉。
他给卫竹兮打了电话,对面响了半天,接听了:“喂?”
是一个陌生的男声,白织羽眉目敛在阴影里,声线低沉几分:“你是谁?卫竹兮呢?”
冯远总觉得对面的声音耳熟:“他正在寝室里。”
看了看电话备注,他有点摸不清对面是卫竹兮的什么人。
白织羽眉心微微放松:“为什么他不接电话?”
冯远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压低声音:“他睡着了。”
他回来就发现卫竹兮躺在床上了,睡得很沉。
白织羽眉心一跳,在玄关转了一圈,不清楚他为什么今天默不作声回寝室住。
卫竹兮睡得不安稳,稍微睁开了眼睛,冯远眼睛一亮,冲手机对面说“他醒了”,随后凑到卫竹兮旁边道:“会长,有人找你。”
冯远把电话抵在了他耳边。
卫竹兮躺在床上,听到听筒那边传来一个声音:【卫竹兮,你怎么了?】
他困惑地皱紧眉头,低声含糊了一句什么。
冯远一听,对面这人卫竹兮确实认识,也放下心来,把手机塞在卫竹兮手里。
手机传来的声音朦胧,白织羽没听清他的话,察觉到对面的不对劲,又道:“你别动,我来接你。”
他匆匆拿了车钥匙,路上一直没挂电话,隐约听见对面穿来的呼吸声,似乎又睡着了。
白织羽是十分钟后到的,宿舍窗户被敲得啪啪响,冯远没头没脑地开了磨砂窗,就看到窗台上半蹲着的一个人影。
看清脸的第一眼他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啪”的关上了窗。
“……”
过了几秒窗又被打开,冯远扬确认再三,扬起一个笑容:“白教授,您……敲男寝的窗干什么?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白织羽穿着一身黑,怎么看都来着不善,他径直从窗里翻进来:“我来接卫竹兮。”
冯远愣愣地跟着,又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几乎汗流浃背了:话说这可是二楼啊,白教授怎么上来的?
卫竹兮的床位在下铺,白织羽进去就看到他蜷缩着躺在床上,他抿唇摸了摸对方的额头,一片滚烫。
他眉心怵然蹙紧,把卫竹兮揽在怀里就要抱走,被目瞪口呆的冯远拦住了:“白教授!你、你……”
白织羽把人抱在怀里,才发现对方的衣服是潮湿的,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状态很不好。
他眼眸黑得厉害,对上冯远的视线,把对方吓了一大跳。
白织羽声音有些哑,眉心有着焦虑:“他病了,我送他去医院。”
冯远这才发现卫竹兮滚烫的面色和苍白的唇,表情严肃起来,就要穿外套跟着去:“我知道了,我和您一起去。”
白织羽强硬道:“我去就行。”
冯远怎么可能拗过白织羽,直到两人离开,他看着空荡荡的门还回不过神来。
半晌,一脸梦幻地坐在了床沿边。
“什么情况?!”
第41章
卫竹兮感觉自己做了很久的梦。
梦里光怪陆离,有梅音温柔看向自己的笑脸,有卫志送他去上小学时,牵着他的宽大手掌……某个瞬间,这些画面却一一破碎,变成了冰冷的墓碑和卫志残缺的手臂。
还有卫冬灵躺在病床上,胸膛被血淋淋剖开,心脏不再跳动的场面。
巨大的失重感袭来,脚下的地面寸寸崩塌,卫竹兮浑身冰冷地跌入万丈深渊。
他徒劳想抓住这些碎片,胸腔到喉咙一片窒息,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是如此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哪怕在梦里,也强撑着不在意的面皮,表达痛苦也是那样吝啬。
黑暗中,一只温热的手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从万丈深渊拉了出来,他恍惚了半天,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乖,睡吧。”
然后有人轻拍着他的身体,力度青涩。
这太像在哄一个小朋友睡觉,那么温柔又小心翼翼。
卫竹兮莫名其妙被一股安心罩拢,除了梅音,没人这样哄过他入睡,尤其是在长大以后。
他听到那道声音说:“……怎么这么凉?”
下一秒就被圈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迟钝的大脑反应很久,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他急促的呼吸终于舒缓下来:“小天鹅。”
没有察觉到面前的身体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