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烹日 第7章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对面的游洲越是无动于衷他就越是生气,肋骨突出的瘦弱胸膛一起一伏,陈皮子烂谷子的事都被他翻出来抖得一干二净,。

“我算是看透了,你就是来讨债的,哼,从小你就不省心,小时候就敢自己偷偷捡个流浪狗带回家,“说完这句话,游父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面色扭曲一瞬,然后音调逐渐拔高,嗓音也变得刺耳起来:“上高中了更是翅膀硬了,高考的时候竟然自己偷偷改志愿,我辛辛苦苦赚钱就是让你去学什么破古文字的?”

“别以为你当个大学老师就敢这么和我说话!我告诉你,只要我活一天,你就得永远听我的!就凭我是你爸!”

汤姨从头至尾低着头,此刻也从眼眶的边缘悄悄打量着丈夫的神色,轻轻拍了拍游父的手臂,“好啦,孩子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发这么大火干什么?”

游父面色铁青地掀开她的手。

游洲在沉默中将两人的举动尽收眼底,然后闭了闭眼,薄薄的眼皮上隐隐透出几条淡青色的血管。再睁眼时,他望向对面的父亲,脸上连一丝表情波动也无。

“您说完了吗?”

游父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怎么?你要顶嘴?”

“我当然不敢,”游洲抱臂靠在椅子上,淡淡说道:“只是想提醒您一下,我会这样做当然很正常,毕竟我身体流着我妈的血。怎么样,这个解释您满意吗?”

“啪”的一声巨响,瓷碗落在桌面四分五裂,游父的眼袋突然就是一阵颤动。

“我打死你这个孽子!”

枯木般的手掌带着劲风就要打上游洲的脸,他没有反抗,只是侧过头,闭上了眼。

过了好久,耳光却没有落下来。

游洲睁开眼睛才发现,身旁的时川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抓住了游父的手。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您要打他?”

游父削瘦的前额落下一绺白发,已经很稀薄的额角泛着愤怒的红光。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和时川硬对硬,额头上的青筋涨了几下,少顷在脸上挤出了一个难堪的笑容,“没,没要打他,我这不是被他说的话气着了嘛......”

时川松开他的手,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嗯,那我明天托人给您带点降火的药,毕竟气大伤身。”

第9章 朽木难雕(二)

有了这样一出闹剧,这顿饭吃得更是味同嚼蜡,剩下的时间里谁也没说话。

直到饭后时川主动提出要和游父去下棋,气氛才稍稍缓和了几分。

游洲本来要帮汤姨去洗碗,却硬是被后者摁在了沙发上。和客厅一墙之隔的书房里不时传来棋子的碰撞声,游洲不想在客厅再坐下去,索性拉开了露台的门,隔着围栏极目远眺。

黄昏染黄了半段墙头,隔壁院子里种的龙眼树探出枝桠,晚风送来青草的香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玻璃门被轻轻拉开,汤姨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身边。

游洲回过头,眉宇修长而眉骨挺拔,浓密的眼梢在夕阳中淬着光。

“您怎么过来了?这里晚上有点凉。”

汤姨望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对不起,小洲啊,你真是受委屈了。”

“我倒没什么所谓,”游洲对着她笑了一下:“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再度发出一声叹息,“都是我不好,我本来想着你和小川好久没过来了,想邀请你俩过来吃顿饭,谁知道......唉,不说了。”

游洲脸上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没事。对了,小筠是不是快过生日了?他到时候回家吗?我可以开车去接他。”

小筠是汤姨带过来的儿子,随母姓汤,现在正在外省上大学。

一说到儿子,汤姨的眼睛比刚才亮了几分,“上次打电话的时候他说最近有点忙,下个月才能回一趟家。”

游洲点点头,“好的,到时候我来安排吧。”

几句话说完,汤姨还站在原地,她吸了吸鼻子,再抬头时脸色比刚才好了不少,先是试探地看了眼游洲的脸色,然后吞吞吐吐地问道:“小洲啊,不过我看小川现在对你还挺好的......”

游洲被逗笑了,“您想问什么直说就行。”

汤姨也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看看我,越活倒越回去了。阿姨想问问你,小川现在不闹着要和你离婚了吧?”

游洲先是一怔,等反应过来后微微一笑。

他刚要开口,转而就看到透明玻璃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游洲有意把语气放缓,眼睛却瞟向时川的方向,“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恐怕得问问小川本人了。”

时川:“......”

他一个跨步拉开玻璃门,下一秒整个上身就直直地伸到了汤姨面前,英俊的面容上满是真诚,“汤姨您放心,之前是我不懂事,以后肯定不会了。”

汤姨差点被他吓出心脏病,回过神后先是嗔怪地瞅瞅游洲,怨他也不告诉自己一声。游洲睫毛低垂,掩去眼中的笑意,然后看向时川,“你怎么来了?下完棋了?”

“嗯,”时川点点头,然而对汤姨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的表情:“公司突然有点事,只能改日再来拜访您了。”

汤姨忙不迭地点点头,“那快回去吧,别耽误工作了。”

不知道时川刚才下棋的时候说了什么,游父一直到两人离开都没再现身,几人也默契地没有再问什么。

汤姨拎着好几坛子自己腌的咸菜,准备放到车的后备箱里。游洲记起了时川最讨厌这种咸不咸酸不酸的味道,下意识地看向时川,脸上的表情有点犹豫。

没想到下一秒,时川直接主动接过汤姨手中的坛子,笑逐颜开道:“太好了,下周的早餐正好就吃这个,谢谢您。”

生怕被拒绝的汤姨瞬间松了一口气,“没事,你们喜欢就好,这两天我再做点,下次过来的时候给你们带上。”

在听到“下次过来”这四个字的时候,游洲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时川当即抢在他前面开口:“他工作忙,到时候我过来取一趟吧。”

汤姨眼睛睁大一瞬,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简单告别后,两人在车上坐定。正当游洲系好安全带准备出发的时候,旁边的窗户却突然传来“笃”“笃”两声响。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摇下车窗,然后看见了汤姨笑眯眯的一张脸。

“对了,我刚想起来,”汤姨探进一只粗糙干裂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游洲的头,然后小声说道:“少听你爸胡说八道,我前两天买菜的时候和人家说,汤筠他哥哥是大学老师,人家都羡慕得不行呢。”

“真的,你在我心里就是这个,”汤姨悄悄对他竖起一根大拇指:“你比汤筠让我骄傲多了。”

眼眶没由来地泛起一阵酸热,游洲使劲眨眨眼,“嗯,我知道了,谢谢您。”

车轮打转扬起一阵尘土,背后那个用力挥手的人影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时川虽然在开车,但是目光却一直关注着游州的方向,他知道对方的心情肯定不太好,想了想决定抛出一个话题,“我刚发现.......我们上的是同一个高中,好巧。”

旁边的人没有说话,时川分神看了游洲一眼,没想到他竟然笑了。

“嗯,”游洲注意到时川的目光,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你觉得很巧是吗?”

时川摸不透他心里的想法,懵懵懂懂地顺着游洲的话点了点头。

一声轻笑,游洲转过脸没再说话。

不管怎样,车里的气氛比还是比刚才轻松了不少,于是时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父亲一直这么对你吗?”

说完这句话,时川屏住呼吸,悄悄抬眼望向他。

游洲的侧脸神情若有所思,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五官端正,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在沉默不语时,表情往往冷淡而令人生畏。

思忖良久,游洲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其实......不算,毕竟在我上高中之前,他对我都还算不错。”

时川眼皮一跳,心下顿时明白了。

整整十分钟没人说话,然后,游洲突然开了口,声音回荡在车厢内。

“咱们高中有几间教室的墙上没有表,你记得吗?”

游洲突然主动谈起高中的事情,时川顿觉受宠若惊,当即屏住呼吸赶紧点头,“记得啊,大家那时候都不愿意被分到这里考试,因为根本没法看时间。”

“嗯,我上高中的时候运气就不太好,总被分到这里考试,”笑容在游洲脸上一闪而过,然后他接着说道:“我那时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块自己的表,但是当时我爸的生意出了点问题,整日没个好脸色,我虽然和他提过几次,但他都挥手让我去找我妈要。”

游洲的口吻很平静,时川却渐渐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妈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我十八岁生日前一天在家里发现了一块崭新的男式手表。”

“我现在还记得那块表的样子,黑色的皮带,表盘上画了个天文图。我父亲当时在外地,所以我想当然地以为这是我妈买给我的生日礼物,期待她第二天给我一个惊喜。”

“然后,”游洲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生日那天,她确实给了我一个惊喜。就在次日,我发现一个一模一样的表出现在我英语老师的手腕上。”

“我浑浑噩噩地在学校里呆了一天,晚上的时候,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打开家门,里面空无一人。不仅如此,她在当晚彻夜未归。”

“很荒谬,是不是?“

说话声越来越小,游洲再开口时,声音几乎要和周围的寂静融为一体。

“更荒谬的是,没几天之后,那件事就发生了。”

游洲没有说明,但是他却默认了车里的两个人都对“那件事”心知肚明。

“其实在这件事发生的前一个月,我心里就总是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是一直在逃避这个想法。我现在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当时和她谈一谈,会不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时川沉声道:“这件事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或许吧,”游洲空洞地看向前方,车库顶的一盏昏黄小灯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格外孤寂,鼻梁两侧的眼角笼罩在一层暗影中:“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时川看着游洲隐没在黑暗中的半张面孔,心里痛如刀割。

没有什么比看见一个高度理性的人因为别人的过错而备受折磨更让人难受的了。

游洲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这件事能在他心头沉积如此之久,才更说明此些年一直有人不断地在向他灌输一个想法€€€€所有的痛苦都是你造成的。

时川忍不住地想象着当年的场景。

对于当时的知情人来说,这只是一场茶余饭后活跃气氛的闹剧,但是只有游家才知道,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游父和游洲都是这场悲剧的中心,但不同的是,游父作为一个被妻子背叛的可怜丈夫,虽然在短时间内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舆论热点,但这股热潮很快会褪去,最终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指指点点的目光将渐渐淡去,随着时间的流逝,取而代之的将是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而游洲呢。

最开始是那个男老师的妻子带的头,然后周围这些半大少年才得以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词可以形容游洲的母亲。

“荡妇。”“婊子。”

谣言的滋生速度是和联想能力成正比的,游洲作为这种女人的儿子,几乎是轻而易举地被人贴上了满身标签,任他怎么努力也摘不下。而与此同时,周遭的闲言碎语也不断将他拖向漩涡€€€€

“你看她儿子,是不是鼻子和眼睛和那个英语老师有点像?”

“哎?好像还真有点那个意思,不会真是个野种吧?”

“谁知道呢,不过看她那样儿,估计都不知道和多少个人搞过了,说不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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