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眼时发现手边的柜台上摆着个棕色的牛皮本,时川顺手拿起来掂了两下,“这什么东西,我能看看么?”
“呃,按理说只有在这里工作的人才能看的。”
“不过给你看看也无所谓,”男孩冲着对面挤挤眼睛:“谁让你和我师兄是一家子的呢?”
话音落下时一杯热茶顺便被推至面前,时川骤然抬眼,带着笑意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这个小学徒。
没想到这小孩儿还怪上道的。
第101章 抛砖引玉(一)
棕色本子算是工作记录,按照时间顺序详细记载着每件从“玉六珍”购入和卖出的古董,自然也包括某些送到这里进行修复的东西。
时川本就对这类内容有点兴趣,不知不觉已经有后向前把本子记录的内容翻阅了大半。手中剩下的页数越来越薄,他的指尖却在瞥见某页纸的时候彻底顿住。
左上角附着一张照片,是个断成几截的玉镯。
玉器的成色极为出众,即便是行外人也能一眼看出它绝对价格不菲,更遑论曾经当面见过它的时川。
这正是时母在结婚纪念日那天收到的礼物,后来被她不小心摔断, 还好几番辗转后联系上了卯一丁。
可是他分明记得自己和卯一丁以及游洲初次见面的地方是在那场拍卖会,但记录册上登记玉镯初次被送来的日期分明要早于那天。
既然卯一丁就是“玉六珍”背后的老板,他又分明有这个时间和能力来修复玉镯,何况时家出手绝对阔绰,为什么他当初偏偏要推掉这桩买卖?
笔记倏尔颠倒朝向小学徒,时川眯起眼睛在照片上点了点,问道:“你对这个镯子有印象吗?”
“嗯.......时间有点久了,让我想想......”男孩凑近瞧了瞧,然后恍然大悟道:“啊,我想起来了,这个玉镯子被送来的时候我师兄刚好也在店里,你不觉得这张纸上的字迹有点眼熟吗?”
他冲着时川揶揄一笑,“这张笔记就是我师兄写的。”
“当时我看那镯子碎得太厉害还以为修复不成了呢,没想到我师兄只是接过来扫了眼就说没问题。”
看着小学徒眉飞色舞的表情,时川却怔了下。
“可是为什么它最后却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
看着修复记录那栏的大片空白,学徒也愣了一下,后知后觉讪讪答道:“可能是当时记错了吧......”
“记错个屁。”
后门的方向忽然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径直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下一秒店内的两个人齐齐扭头看向那里,红光满面的卯一丁直直撞入他们的眼帘。
“您吃块这个梅花糕吧?刚买回来没多久,不是很甜,您应该能爱吃。”
“哼。”
“喝口茶润润嗓子?我给您倒一杯?”
“哼。”
“医生前两天说游洲恢复得不错,我想着让他再休息几天,彻底调养好带他来看看您。”
客厅中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卯一丁终于抬起眼睛正视时川,擦擦嘴角后从嗓子深处发出一声含糊的应答。
“早知道这小子压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自己那小身板还好意思替别人挡枪子儿,”他没什么好气地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从哪借来的胆子。”
老爷子分明话里有话,可惜坐在对面的时川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兀自低眉顺眼地端茶倒水,做小伏低。
“刚才您说当年那个记录没有问题......我没太听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卯一丁说得含糊其辞:“没问题就是没问题,当年确实是送来了,确实能修,也确实没修成。”
他从鼻尖的镜片后意味不明地扫了眼时川,声音幽幽:“做徒弟的觉得时候未到,做师傅的哪敢再说些什么?”
时川俊朗眉梢一挑,下一秒瞬间福至心灵,“不接下这个单子是游洲的主意?”
卯一丁鼻子里根本没好气,“还能有谁?”
即便猜出了答案,可当推测被证实的时候,时川却还是愕然睁大双眼,随即急切追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人似是不知从何说起,眉头微皱,最后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你不是已经知道我们家小洲对你的心意了吗?”
“我明白。”
我看你明白个屁。
一声叹息,“你这孩子......不是,你难道就没有和别人谈过朋友吗?”
时川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自然地动了一下,几秒后,他耳根微红,对着老爷子露出了一个稍显羞赧的笑容:“要说恋爱经验的话,那我真的没有。”
这回觉得难以置信的人变成了卯一丁,他冷冷地注视着时川,目光从对方宽阔的肩膀一直移到高领毛衣下的修长脖颈,今天的气温有些低,连带着让时川的面容也失却了温度,苍白的脸色更衬得他眉目深邃,五官标致。
默然审视半晌,他终于不屑一顾地移开眼睛,同时得出结论。
“骗子。”
时川:“......”
“这次不拒绝哪来的下次?”卯一丁不情不愿地嘟囔着:“这次修好了你们时家哪会给我们爷俩发什么请柬,不发请柬小洲哪里的机会和你见上一面?”
时川没想到当年的个中原委竟然是这样,漆黑的瞳孔不自觉地扩大,嘴唇半阖,一向凛冽的五官罕见的显得有些呆呆。
看着他的样子,卯一丁却没忍住嗤笑出声。
“聪明面孔笨心肠,”自时川走进房间后,他终于第一次露出来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哼哼,我那口子还总担心你把我们家小洲吃得死死的,现在看来€€€€”
“谁被谁套牢还未必呢。”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中回响,雪白墙壁上的挂钟指向下午四点。虽然时川刚才给游洲发消息说自己晚上五点才能赶过来,但考虑到老婆很少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惊喜的表情,他还是提前了一个小时赶到病房。
软椅上摆满了精致的糕点盒子,鉴于游洲最近配合得不错,时川恻隐之心发作,准备今天放开限制,满足一下老婆的小心愿。
深吸一口气,他噙着笑意轻轻推开病房的门,可还没待他出声,一阵辛香而勾人的味道便顺着门缝径直飘送到时川的鼻尖。
几秒后,他终于得以确认这种香气由何而来了。
这不是水煮鱼的味道吗?!
同时响起的还有散漫的年轻声线:“不是我说,哥,你想吃就吃呗,你还怕自己老婆不成?”
“当然不是。”
回答汤筠的声音熟悉而极具磁性,落在时川耳边仿若道道惊雷。
“你嫂子那么小心眼,知道我和你之间有个秘密还能善罢甘休?恨不得挖地三尺也要弄明白。”
“我要挟他带着蛋糕来看我,否则就不告诉他。”
“你嫂子好胜心那么强,肯定当场就上钩了。放在平时哪有这种机会€€€€”
微弱的叹息声响起,“他比一小时一万的健身教练都苛刻。”
“我去,哥,”年轻的声音很是惊喜:“你也太聪明了。”
是啊,他怎么就那么聪明呢。
时川僵伫在门口,手有点颤,肩膀有点抖。
没由来的,卯一丁刚才说的话再度回响在耳边,“谁被谁套牢还未必呢。”
一语成谶。
他时川,到底还是被老婆吃得死死的。
第102章 抛砖引玉(二)
“他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时川抱着外套在床沿的椅子上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给游洲换药的小护士。
“非常不错,”护士的动作非常利落,几分钟时间就已经彻底处理好了伤口。在端起托盘离开之前,她却蓦然听见病床上的男人传来轻轻一声叹息。
小护士困惑地看向满脸写着失望的游洲,片刻后她收回目光,转而抿嘴看向正在似笑非笑的病人家属。
夫夫两人之间的默契果然非比寻常,甚至无需言语交流,另外一方就能迅速理解叹气背后的含义。
果不其然,几秒后带着淡淡惆怅的声音就在病房内响起。
“那请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呢?”
游洲身体的底子一直都算不上太好,说实话,从他在高中那几年的遭遇来反推,小游同学能长到如今的身高也算是某种医学奇迹了。虽然前来检查的医生和护士每次都会赞叹病人的配合和理解,但这也只是勉强让游洲的恢复速度达到了略微高于标准的程度。
距离真正得到医生点头允许出院还差得十万八千里。
回家的目标本就遥不可及,孰料自时川那日亲眼撞见汤筠给游洲偷偷送来水煮鱼之后,这件事情的性质再次升级了。当天下午他便雷厉风行地把事情捅到了时母、汤姨以及杨师娘这三人面前,不出一天汤筠就蔫头耷脑地被关了禁闭,同时作为惩罚,游洲藏在床头夹层的零食也全部被收缴上交。
本以为至此尚有转圜的余地,没想到时川竟然阴险到试图从内部击溃敌人,大手一挥承包了整个住院部医生护士一周的下午茶和宵夜,在流水般不重样的香甜点心的攻击下,全体医护人员与305室那位帅气多金的患者家属达成了秘密协议€€€€
无论某游姓男子如何愁眉苦脸地哀求,有关零食的恳请一概不必理会。
同时,如果有对方窝藏零食的重大线索,请务必及时联系某梁姓秘书,一经核实,时总重重有赏。
消息一开始传出来的时候游洲尚且没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几天后才渐渐发现周围频繁关注自己的人貌似有点多了。
虽然游洲挺身而出保护文物的事迹在转院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了,甚至还有同层的被大娘在听到故事的添油加醋版之后感动得眼泪汪汪,硬是派儿子给游先生送来了花篮。
但是距离那会儿早就过去一段时间了,自己完全没有任何道理再次成为人群关注焦点。毫不夸张,只要到游洲外出放风的时间,半个走廊的护士和患者都会瞬间将目光移到游洲以及他的口袋上,目光友好却又带着浓浓的探究。
如此几天之后游洲越想越€€得慌,甚至偷偷给弟弟汤筠打了个电话,询问自己所在的住院部是不是被划分为精神病康复区了。可是一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对面却罕见地语焉不详,支吾了足足两三分钟便心虚地挂断了电话。
与此同时的是莫名其妙从自己手中消失的麻辣牛肉干香酥鸭怪味豆蛋黄酥鲜虾片等等,要是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可是当游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几乎是一场有预谋的洗劫之后,他心中的郁闷终于达到了顶点。
和时川说明情况吧,那就等于主动往枪口上撞,谁知道后面又有什么花样百出的“惩罚”在等着自己;可是把这个哑巴亏咽下吧,感觉又像是公开承认自己有多窝囊。
小游生性骄傲哪吃过这种亏,奈何周围的人表现得俱是滴水不露,唯一的疑点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拒绝了游洲的明示或暗示,无论他清俊漂亮的眉眼有多委屈。
最终剩下的人选就是自己的枕边人了,可惜时川这段时间又是一流的温柔体己,就算游洲有一万个怀疑的念头都找不出切实的证据。
虽然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可是肚子攒着的怨气却是越来越深。好在人间尚有温情在,给游洲送过花篮的奶奶偶然一次听说了他的苦恼,慈爱地说自己可以想办法帮他带一罐从老家带过来的辣椒酱。
亲手炸制,辛香鲜辣,差点直接让喝了快两个月汤的游洲当场落泪。
别说什么清淡饮食身体健康了,当这三个字出现在脑海中的瞬间,他甚至连时川长什么样子都差点忘记了。
遗憾的是,当天下午他还是被迫想起了时川的模样。
因为辣椒酱没能出现,反倒是皮笑肉不笑的时姓男子出现在了游洲的面前。
满脸慌张的游洲怎么也没能想通狡诈的时川究竟是知道这件事的,直到后来他终于听说了时川与住院部的传闻,然后意识到世界上似乎有个词叫钓鱼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