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终于忍不住了,反手拿过那杯牛奶,然后非常没有同情心地偏头笑出了声。
小林简手上一空,看着前面边笑边喝掉那杯牛奶的人,愣住了。
沈恪干脆利落地帮他解决掉一大杯牛奶,看着愣神的小孩儿,刻意压低了声音,高深莫测道:“说好了,咱们要保密啊,不能让裴姐知道,要不然每天晚上连我也得跟着你一起喝牛奶了。”
林简愣过之后,就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嘴角很慢地扬了起来,可那个笑容还来不及扩大,就又消弭不见了,他将眼神平移到别处,轻声嘀咕了一句:“不会的,你又不回来。”
沈恪笑吟吟地看着他,心说这小孩儿还真难哄啊。
“嗒”的一声,沈恪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叹了口气,失笑道:“所以就因为我这几天没回来,你见着我就连句话都不说,转头就走,啧,人不大,没想到气性还不小。”
心思被一眼洞穿,林简难得错愕,但很快就又恢复如常,他垂下眼睛,闷声辩解了一句:“不是。”
“不是什么?”沈恪问,“不是因为我这几天都没回来看你,还是不是在生气?”
林简又不说话了,原本清澈澄净的眼神中,却忽然多了戒备,就如同初见时一样。
沈恪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小孩儿。”沈恪叫他,声音也稍稍沉了下来,“按理说,有些道理不该我来教你,有些事等你再长大一点,经历过后自然懂得,但是家长么,必然都是看不得孩子摔跟头受委屈之后才成长的。”
林简转过头,怔怔看着沈恪,一时间有些懵了。
“我今天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子,都要学会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沈恪不急不缓,淡声道:“当初我把你带回沈家,我父母要把你留在身边照顾,可是你不答应,非得要跟我回来,我当时和你怎么说的来着,没忘吧? ”
林简安静地坐在地上,隔了半晌,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沈恪点点头,继而道:“所以说,既然知道我必然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照顾你,更不能像别人家养孩子一样时常回来陪你玩,带你出门,却仍然宁可回老家也要跟我回来,那么我就当你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小孩儿。”沈恪随意往后靠了一下,脊背挨到床边后松弛下来,整个人透着一股疲惫过后的疏懒,似笑非笑地问,“那你现在又闹什么情绪呢?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接受结果。”
在沈恪看来,他自然是没有时间和那么多精力去每天亲力亲为地照拂一个八岁的孩子的,他能做的也只是在生活方面尽可能地给予支撑,保他衣食无忧,在优渥的环境中平安长大,送他去很好的学校,等这孩子能够独立之后,若是真的生出几分亲缘,倒是可以当成家人一直相处,若是孩子要走,他自然不会不强留,总归也算是弥补了一些父辈之间的亏欠。
小林简听完沈恪的话,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反应,久到沈恪甚至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用错了和八岁孩子讲道理的方式,或者这孩子压根就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而就当沈恪刚想进一步解释的时候,林简慢慢地将腿蜷了起来,双臂环抱在膝盖上,闷声说了一句:“不是的。”
沈恪问:“不是什么?”
林简轻缓地抬起头来,犹豫挣扎了好半天,最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轻声说:“我知道你没时间管我,我也不是因为这个在生你的气。”
沈恪眉梢微挑,饶有兴致地问:“那是为什么?”
林简嘴角绷得很紧,大眼睛不自然地眨了两下,再开口时,竟声如蚊呐:“洗手间的那个……马桶,就是坐便……我、我一开始不会用……就是……不习惯……”
这下轮到沈恪愣住了,他嘴边的笑意滞了一下,被突如其来的转折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呢?”
林简声音更小了,整张脸几乎都埋在臂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得完整:“一开始……就、就前几天,我、我上厕所……拉、拉不出来……”
沈恪:“……”
林简搭在膝盖上的小手都握成了拳,断断续续地说:“裴姨发现我好几天都……然后有一天我突然肚子疼,裴姨就给你家的医生打了电话,来的是个女医生,跟裴姨说我可能是有点上火,要注意饮食,还、还……”
沈恪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试探问道:“还什么?”
林简几乎是破罐破摔了:“还拿了一小瓶……叫、叫开塞露的东西……那个东西€€€€”
林简说不下去了,抬起头,眼神清凉,但雪白的两颊却染上羞赧的薄红:“……你知道那个要怎么用的吧?”
沈恪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跟着点点头,诚恳道:“知道。”
林简:“可是我不会……你也不回来,家里就只有医生和裴姨,就……”
沈恪默默在心里帮他补充完整:就没办法了。
“……嗯,用了啊?”沈恪非常含蓄地问。
“怎么可能!”林简将头扭到一边,声音中罕见带了一点委屈和不解:“我没让……而且,哪有这样式的啊……”
原先在林简老家的学校,班里男同学和女同学都不坐同桌的,他一个小小子……就算是医生和阿姨也不行啊。
其实并不是因为被冷落而生气,毕竟那是他曾经习以为常的事情,只是单单因为到了新环境,面对无计可施的情形时,暗生羞愤而已。
如果沈恪当时在家里,如果林简能有一个他的联系电话,起码还可以挣扎一下,就偏偏,那么寸。
小孩子的自尊心常常在一些非常微妙的点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病不忌医是说给大人听的道理,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在阿姨的苦苦劝说和“保驾护航”之下,差点被家庭医生挤开塞露这件事,已经可以列为童生最羞耻的事情了,且没有之一。
林简很少又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的时候,说完了就闭紧嘴巴,不打算再开口了,而沈恪靠床坐在对面,一时间脸上的神情复杂难明,似乎也没想出一个好的说辞聊做安慰。
就尴尬。
过了很久,沈恪偏头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那什么……最后怎么办的?”
“吃药。”小孩儿口吻冷硬,麻木道,“医生给带了一瓶什么胶囊,让一顿吃一粒……我一顿吃了三粒。”
然后就闹肚子了。
沈恪“哦”了一声,心说这孩子倒是真舍得对自己下手,想了想,又问,“那坐便……现在用得惯了吗?”
林简垂着眼帘,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沈恪舒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床头拿过便签薄,在上面写下了一串数字,递到林简面前,“这事算是个意外,但是讳病忌医和不遵医嘱都不是什么好习惯,裴姐没有我的电话,平时有事都是和宋秩联系,这个号码你留着,如果……咳,我是说如果,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就直接用家里的座机给我打电话€€€€”
话没说完,林简倏然抬头,小大人儿似的,又委屈又憋屈,声音却凉:“哪就还有下一次了?”
沈恪立刻举起双手表明立场:“打个比方而已。”然后在心里对自己默念三遍,养孩子就是这样喽,要哄的要哄的要哄的。
林简捏着那张便签不说话了,沈恪看他两秒,忽然笑了出来:“行了小孩儿,人不大脸皮儿倒是薄,别委屈了,送你个东西要不要?”
林简警觉道:“什么?”
沈恪笑了笑没说话,起身走出房间,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折返,他在林简面前蹲下,将手里的几页纸递给他。
林简接过来,扫了两眼,而后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惊诧。
一份是已经盖了章的家庭寄养协议书,而另一份,是一所私立小学的入学通知书。
沈恪温声道:“所有的手续都已经办完了,协议上明确是寄养在我爸妈家,不过没关系,要是你还愿意住在我这里,仍然可以一直住下去,只要别因为我没时间管你生气就行。”
林简愣着神,半晌很轻地摇了摇头。
“那就安心住着吧。”沈恪笑了笑,随后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小孩儿,在你真正独立之前,原来的那个家就不回去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是不是?不过你长大以后想怎么样是你的自由,想回家想认亲,都可以,我不管你,我父母也不会干涉。”
人生这一辈子太长了,变数不定,谁知道今后如何呢?眼前事眼前定,以后的事,就随缘去了。
林简的目光又落到手中的纸页上,没答应也没反对。
沈恪屈指弹了一下他手里的入学通知,又说:“学校也找好了,公立学校孩子太多,而且办理转学的手续有些复杂,所以最后就挑了一所很不错的私立,离这边也近,周一就可以去报到了,到时候我专门派一个司机,接送你上下学。”
惊喜来得过于突然,林简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恪看他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实在有趣,好像直到这个时候,这个孩子脸上才流露出一丝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稚气与懵懂,他抬手,本想揉揉小孩儿的发顶,又忽然想到这孩子的禁忌,便失笑着摇摇头,又将手落了下去。
好半天,林简才嗫嚅道:“谢谢。”
“应该的事,别说这个。”沈恪打量他两眼,忽然笑道,“不过要是非要谢的话……”
小林简:“嗯?”
“大侄子。”沈恪眼尾倏然一弯,说,“要不你喊我声小叔叔听听?”
第十一章
周一是林简去新学校报到的日子。
林简的作息时间相当规律,晚上九点半准时睡觉,第二天七点按时起床,从来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晚上睡不着,白天赖床需要大人叫,原来在家的时候,他早上起得还要更早一点,因为要提前给大灶生起火,烧上水,等大姑起来了,水也烧开了,下米煮粥之后,他再跟着大姑做别的早活,等何舟和何溪慢悠悠地起床洗漱完,饭已经上桌了。
所以也是到了沈家之后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早上才多出了一个小时左右的富裕睡眠时间。
吃完早餐,司机已经等在院子门口了,昨晚下了半宿小雪,出门前裴姨从衣柜里找出一件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长度刚好到林简小腿的位置,笑眯眯地要给他穿上。
小半个月的时间,小林简比在老家时胖了一点,小脸上都被裴姨一日三餐地养出了一点儿婴儿肥,看着像个白净文气的小奶团子,衬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裴姨他一说,说这种白色的衣服,就得小林简这样长得白的孩子穿才好看。
可林简想了想,又默默将那件羽绒服放了回去,自己挑了一件黑灰撞色的款式,穿上了。
裴姨挺纳闷,问他:“怎么不穿刚才那件,不喜欢啊?”
林简轻轻摇摇头,答道:“不禁脏。”
裴姨张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疼惜地叹了口气。
全套的文具用品早就已经送到了家里,可林简最后背的,依旧是从老家带来的那个帆布书包。
做工非常一般,样式也土气,但书包是林江河买的,林简之前都舍不得用。
昨晚下了雪,虽然城市主干路上的积雪已经清理,但是路况依然不理想,早高峰时段,路上的车蜿蜒汇成一道缓慢流动的长虹。
依旧是裴姨送林简去学校报到,自从上周沈恪回来过一次后,这几天林简再没见着他。
到了学校后,学校教务部门有专门的负责接待插班生的老师,姓徐,朝气蓬勃的的一位年轻女老师,先是带着裴姨和林简在校园里大概转悠了一番,简单介绍了学校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办学特色,而后一位学生公寓的负责人便将林简带到了提前安排好的宿舍。
学生公寓采取的是家庭住宿模式,小学部三人一间,住宿环境优渥到不像学生宿舍,更像是装修精良的社区公寓。林简并不住校,公寓的床位也只是为了中午时段休息准备的。
从学生公寓出来,徐老师就要带林简去新班级了,裴姨看着小林简,那么乖巧寡言的一个小孩子,蓦地进入到一个全新的陌生环境,心里必然放心不下,而最终也只能嘱咐了一通之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先前消磨了一些时间,林简被带到班里的时候,刚好第二节课上课铃响,徐老师简单与班主任做了交接,而后就将小林简交给了他。
班主任是位姓赵的男老师,也很年轻,带着一副无框眼睛,举手投足间透着文质彬彬的儒雅气,负责数学教学和班级管理,等班里的同学都坐静后,赵老师简短道:“今天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我们的班级家庭成员中又多了一员,以后同学们要好好相处,相互帮助,共同成长€€€€下面,我们请新同学和大家作自我介绍。”
小林简目前所在的班级叫“思慧”班,和之前的学校完全是两个风格,同学们穿着整洁的制式校服,原本的单张课桌被一个张张圆桌取代,六个同学一组,围坐在圆桌周围,看上去不像是小学教室,倒像是兴趣小组班,仔细打量,全班三十多个学生中,竟然还有三四个外国面孔的同学。
林简在三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开口道:“我叫林简。”
“……”教室内有两秒钟诡异的安静。
赵凯毅转头看向林简,脸上难得带了几分愣怔:“没有了?”
林简抬起眼睛看他一眼,而后纤长的睫毛垂下眼帘:“嗯。”
初入新环境难免紧张,赵凯毅有心为林简日后能和同学们相处融洽而多做铺垫:“除了姓名呢?还可以和同学们介绍一下自己从哪里转学过来的,兴趣爱好和特长之类的,不用紧张,慢慢说。”
林简始终攥着书包带子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想了想,只好又认真回答道:“我从南田县无终镇马家套村联合小学转过来的,兴趣爱好和特长……”他稍作犹豫,“原来班上的老师说我除了会学习,生火添灶也比别的同学做得好……”
事实上,从林简说出原来学校的名字那一刻,教室中就忽然多了一些窃窃私语,等他说完“生火添灶”四个字后,原本嘈杂的低语声凭空一顿,而后坐在下方的学生便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有小男生的声音传来,边笑边大声问:“什么镇……什么村?联合小学是好几所学校拼在一起上课的意思嘛?”
“原来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啊?还要生火……是纪录片里才有的那种土灶?”
而班上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小孩,更是做出了一个举起双臂无语望天的夸张姿势,大声道:“Oh,My Yellow Land!”
林简听不懂那句英文,但是却看得懂他们脸上此时的笑意和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