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家宴不仅有沈恪父母,还有几个沈家的亲戚在,可能是门风所致,沈家人大多知性从容,也不知道沈恪那副人前冷硬人后散漫的劲儿是随了哪一脉了。
席间言笑晏晏,除了沈恪和林简,就连丛婉都陪着沈长谦和家中亲眷喝了两杯干红。谁料放下酒杯,沈长谦忽然对沈恪道:“集团的几个董事最近又找我做说客了,这么多年,你这‘沈总’的头衔也该换换了。”
此言一出,桌上原本热烈的氛围霎时静了下来。
当年沈长谦发生意外,沈恪被迫终止学业回国接手集团事务,他对内恩威并施,对外纵横捭阖,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经是沈氏说一不二的掌权人。但是不管是在董事会的头衔,还是行政部门备案上,个人职务始终都是“沈总”而并非“沈董”,因此,沈氏集团董事长一职,实际悬空已久。
桌上众人默不作声,都在暗暗揣度沈恪的神色,而沈恪闻言,只是拿着汤匙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随口道:“再说吧。”
“你都‘再说’了七年了,还想拖到什么时候?”沈长谦语重心长,而后深深叹了口气,默然道,“我知道你心里挂念着什么,但是小恪,有些事既然开始了,就没法改变,也没有回头路了。”
沈恪沉默不语。
沈长谦又道:“我和你妈妈年纪大了,北方的天气不适合养老,我们最近总想着去南边或者国外长住,但是你……我没法安心。”
半晌过后,沈恪肩背的微微松弛下来,宛如在执拗固守和放弃妥协之间做出了一个不得以的选择,终于开口,低声说了句好。
从大宅出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林简看得出,丛婉本来是想留他们在家里住一晚,但是有了先前在餐桌上那段插曲,挽留的话到最后也没说出口。
沈恪没让司机送,回去的路上自己开车。林简坐在后坐,跟着他一同沉默。
到了院门口,林简下车,沈恪却没动,只是对他说:“考得这么好,开学前有时间带你去骑马。”
林简点点头,问:“你不进去吗?”
“好久没上山了,我去转一圈。”沈恪语气轻松,听不出什么波澜,“终于考完试了,你也给自己放几天假,别看书也别练字,早点睡,听见没有?”
林简点点头,看着沈恪升上车窗,黑色的轿车划深夜,往后山方向疾驰而去。
然而,林简这一晚辗转反侧,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十一点的时候,门外依旧毫无动静,等过了十二点,林简再也躺不下去,冷着脸起床换衣服,开门去后山找人。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林简果然在山脚下看见了沈恪的车,说明人却是还没走,还在山上。
山脚到“落趣园”有专门开辟出来的石阶小路,林简上山并不困难。
进了园,周遭皆是幽静宁谧,月光照得四周影影绰绰。林简先到四面厅,没人,再到天井小泉,还是没人,最后连两个温棚都找了,依旧没有看见沈恪的影子。
那就只剩一个地方了。
边楼一层厅堂中,沈恪仰面躺在一把摇椅上,手边的地面上摆着一幅巨型图纸。
听见脚步声,沈恪诧异抬头,怔了半晌,才问:“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语气算不上多温和,像是责怪他不该深夜独自外出。
林简没理会他的略低的语调,径直走到摇椅旁边,静静看他片刻,指着地上的设计图,问:“这是什么?”
沈恪随着他指尖淡淡一瞥,嘴角稍稍扬了一下,说:“是我当年在宾大研究生的毕设。”
沈恪的宾大学位拿得并不顺利,当年他被迫休学回国,中间两年诸事繁杂,于是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学院申请延期毕业,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想着干脆放弃。终于在两年后,所有接盘的事务走上正轨尘埃落定,沈恪才抽时间飞了回费城,在那边呆了三个多月,拿到了自己的研究生学位。
像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自己存一点希望。
他从始至终的,未曾改变过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世界级的园林大师。
然而今天,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林简静静看着地上的那张设计图,忽然感到一阵烦闷。
半晌,他慢慢绕过图纸,走到沈恪身边蜷膝蹲下来,缓缓抬手,拉住了他垂在躺椅边缘的一根手指。
少年微微仰头,被月光浸染的眼眸明亮凝定,轻晃着他的手指说€€€€
“……小叔叔,你别难过。”
第二十四章
从小到大, 林简不管是与谁相处,总是冷冷淡淡的样子,极少会对旁人表现出如此亲昵的姿态, 所以当他蜷蹲在沈恪身边,拉着他的一根手指喊人的时候, 沈恪着实愣了愣。
林简仰着头,黑亮的眼睛在暖黄的灯影下宛若琉璃,沈恪不说话, 他便又轻轻晃了晃自己拉住的那根手指, 口吻近乎于安慰和安抚之间, 绵软轻缓:“不要难过了啊。”
沈恪从躺椅上坐起来,片刻后忍不住笑了一声, 用没被拉住的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声中带笑:“安慰我呢?”
林简就很乖地点了点头, 承认。
“小破孩儿……”沈恪失笑, 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别蹲着了, 坐这。”
林简从地上站起来, 坐到他身边去,沈恪很自然地收回了被他攥在手心的手指。
“没什么难过的。”沈恪捏捏眉心, 带着一点自嘲的笑意, “就是心里稍微有点不痛快, 结果还让小孩儿看笑话了, 啧……”
林简安静片刻,摇头低声道:“可是, 每个大人曾经都是小孩子。”
又是很长时间的一段沉默。
沈恪的视线从中厅大门望出去,今夜月朗星明, 水钻般的星子浮于黛色天幕中,光芒耀眼却温柔,半晌,他轻声说:“小孩子可以选择想走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强,但是成年人不一样。”
林简转头看他:“哪里不一样?”
沈恪笑了一下:“成年人要选择的是该走的路,做应该做的事。”
心里突然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吸饱水的海绵,酸胀又闷堵,林简重重呼出一口气,像是辩驳他的说法:“凭什么?你原来教过我,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应该拥有独一无二的思考能力、判断能力以及选择的能力,不受客观干扰,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
凭什么呢?凭什么这些道理,到了沈恪这里就统统不适用了?
“记得这么清楚……”沈恪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染上笑痕,“我教你这些的时候,你几岁?”
林简没想到他问这个,下意识回答:“十岁。”
“啧,时间过得真快……”沈恪眉目间有疲惫后的释然,“今天再教你一件事,听听就行了,也不必记得那么牢……”
“什么?”
沈恪说:“取舍。”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经历取舍,不管是小孩子还是成年人,每一次的选择背后,都是取舍的博弈,小孩子可以随心所欲,但是成年人不行,因为……”沈恪顿了顿,才说,“要衡量代价。”
月色温柔,星光灿烂,林简怔怔看着沈恪轮廓深刻的侧脸,好半天,默默将视线移开,低声说:“明白了。”
“怎么这么丧?”沈恪笑了笑,声调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小小年纪别想那么多,才十五岁,未来的路长着呢,有无数种可能让你选,而且€€€€”
沈恪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补充:“成年人做好该做的事,就是为了能让小孩子自由地选择自己想做的事啊。”
就像他年幼之时,从未像那些世家子弟一样,被长辈强行扔进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上流社会交际圈,沈长谦夫妇对他格外宽松,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喜欢什么也从不勉强。
不必接触他不喜欢的你来我往,不必被俗世繁芜所累,所以沈恪才能够怀抱着他的云林之志,恣意生活了二十年。
而同样的,当沈氏的重担毫无预兆地压下来时,他也责无旁贷,必须报之以琼瑶。
林简怔然看着他:“你……”
“小林神,不用有那么多顾虑,我原来就说过,在我这里你想怎样都没问题,想做什么就做,想要什么就说€€€€小叔叔给你兜底呢。”
小叔叔……
方才积攒的厚重情绪,感动也好,震荡也罢,都随着这声带着笑的“小叔叔”,慢慢烟消云散了……林简眨眨眼睛,耳后缓缓腾起热意,原本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赧然之下故作威胁。
沈恪笑着说:“我都多少年没听你这样叫过我了?我想想啊……头一次喊人还是上五年级的时候吧?大夏天上完游泳课回来又吃了冰激凌,结果肠胃炎发高烧,家里医生开的药也不肯好好吃,急得得裴姐团团转……”
最后裴姐没办法,只好联系宋秩,托他转告沈恪,结果晚上沈恪赶回家的时候,林简烧得小脸红扑扑的,看见他回来居然撇撇嘴,委委屈屈地喊了他一声“小叔叔”。
林简:“……”
“第二次叫人是初一毕业,你自己做主找老师说要跳级,不念初二直接上初三,跳级考试都考过了才告诉我,怕我生气,上来就先喊了句‘小叔叔’堵人……啧,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还这么怕我呢,你这€€€€哎,去哪啊!”
林简听不下去了,小时候做过的那些蠢事被沈恪如数家珍一样絮叨,少年耳后的薄红漫上耳廓,冷着脸站起来就走。
“哎€€€€”沈恪忙不迭地笑着跟上,和他一起出了边楼,往园外走去,“怎么还生气了?不对,害羞了?”
林简:“……”
“不至于啊林神……”这么多年,沈恪逗孩子的本事越发得心应手,“要不你再喊两声试试?多喊几遍就习惯了,没事我不嫌吃亏。”
“……”林简头也不回,语气板硬,“不爱占你那便宜。”
月清如水,夜风习习,那些深藏于心底的渴望也好,无奈选择之后的怅然也罢,似乎都随着那夜的晚月清风消弭无踪。一周之后,沈氏集团召开股东大会,全体股东在变更公司法定代表人的决议上签字,并于当天接续举行集团董事会,沈恪正式当选沈氏集团董事长,接过了这个庞大商业帝国薪火熊燃的接力棒。
林间并没有觉得中考之后这个暑假与平时有什么不一样的,除了不需要每天到学校上课,属于自己的空闲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
他还是原来的作息时间,每天按时起床,看书练字,无聊了就去图书大厦买了一套高一各科辅导书,在家做做题,兴之所至还会跑到山上,摆弄一番沈恪的那些花花草草,这两年他跟着沈恪学到了不少花木培植的手艺,虽然不太专业,但也没什么关系,毕竟就算真的不小心弄伤了哪棵株苗,还有沈恪妙手回春。
沈恪之前说暑假带他去骑马,但是沈董日理万机,眼看林简就剩半个月的假期,也没能抽出时间。林简倒也不在意,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小事,他得到的已然够多,足够知足,并不纠结细微。
结果周末的一天晚上,林简练字有些入迷,没留神就到了半夜一点多,他从书房回到卧室,本来已经准备睡了,结果刚躺下就听见门响,知道是沈恪回来了,就又从床上爬起来拧开了卧室门。
“还没睡?”沈恪站在玄关处换鞋,回头问了一句。
“就要睡了。”林简倚着门框揉了揉眉心,看了一眼客厅的时钟,问,“怎么这么晚还回来?”
林简睡眠极轻,是很小的时候在那个“家”养成的习惯,哪怕隔着一间起居室,一点儿动静都能让他醒过来。后来沈恪发现了,就很少在后半夜的时候回过家,大概是怕打扰他休息。
沈恪换了鞋进屋,站在林简卧室门口,笑着说:“提前赶了两天的工作安排,明天不去公司,就回来了。”
林简微微站直了身体,沈恪这才发现,原来只到他腰部上方一点的小豆丁居然已经长这么高了。
“是要出差吗?”林简问。
“不是。”沈恪此时颇有些“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叹息笑道,“出差哪有给你过生日重要。”
林简慢半拍地琢磨了一下,突然睁大了眼睛。
对啊,他的生日在八月中旬,可不就是明天。
原来在老家的时候,林简几乎对于“过生日”这件事没有概念,毕竟那样的家庭环境,不会有谁记得特意记着他是哪月哪日生的,而且老家的孩子养得糙,别说他,就算是何舟和何溪似乎也没怎么特意过过生日。
但是自从来了林家,每一年的生日,都有人为他庆祝。
“我……”林简顿了一下,“我都忘了。”
“你就没记得过。”沈恪手掌抚住他的后脑,轻轻旋着将人转了个面,“去睡觉,明天回大宅过生日,然后带你去骑马。”
林简被他推着进屋,边走边小声絮叨:“……你还记得啊。”
“答应你的事我什么时候忘过。”沈恪手指搭在顶灯开关上,看他在床上躺好,才说,“闭眼,关灯了。”
林简非常配合地闭起眼睛,而后听见“啪”的一声轻响,房灯被沈恪关上了。
林简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姨过来给林简做早饭,一进门居然看见沈恪正站在厨房里低头摆弄着两棵小油菜,顿时大惊失色,立刻换了鞋跑过去。
“沈先生,今天您在家啊……”阿姨盯着沈恪手上那两棵快要被“薅秃”的菜心,诚惶诚恐地问,“您这是……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