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题的,我相信你们,加油。”方景维笑容不变,给众人吃下一例定心丸,但说最后打气鼓劲那一句时,目光却看向林简。
林简眸光凝定,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是很轻地点了下头。
工作人员拉开会议室的磨砂玻璃门,林简与众人入内。
偌大的会议室正前方是整面墙的投影幕布,连接着电脑设备的主讲台被设置在一侧,正对着投影的下方位置是一排长桌,长桌两边分别坐在各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会场气氛严肃安静,所有人严阵以待。
方景维先是代表设计院简单做了介绍,而后便带着小组成员在指定区域落座,林简拿着移动硬盘上台,连接,点开方案PPT首页,等待台下示意开始。
而就在此时,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一名胸前别着工作证的工作人员小跑入内,径直走到项目招标负责人旁边,弯腰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没想到负责人霎时脸色剧变。
“不好意思,请暂停一下。”负责人与周围几位部门主要领导简单快速交流后,对台上的林简说,“会议要推迟十几分钟,资方集团的老总临时到场,正在一层等电梯,一会儿会场要重新安排座位摆放桌牌,请先到旁边的休息室里稍作等候。”
简单几句话却包含着巨大的信息量,林简微微蹙了一下眉心,就见在场的各位负责人们便纷纷起身,鱼贯而出,集体到会议外的电梯间门口去迎人了。
而会务人员此时入内,开始重新布置会场。
场上项目小组的成员面面相觑,小声嘀咕着:“怎么会还有资方老总,咱们这次竞标的不是市政工程项目吗,而且与政府合作出资的公司不是腾晟?负责人刚才就在场上啊?”
“会不会……腾晟只是资方之一?”
“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项目招标公告上应该列明的,但是确实只有腾晟一家企业。”
“先去休息室,等通知吧。”方景维站起身来,轻声打断了成员们的猜测,“我去找项目组负责人问一下。”
这种万事俱备又被生生打断的顿挫感让林简产生了短暂又很微妙的不爽,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重新拔下硬盘,跟在大家后面最后一个进了会议室里间的休息室。
大家在休息室等待期间依旧在低声讨论着,不多时,方景维脚步略微急促地回来了,见到心神不安的组员,先是宽慰,紧接着为众人解惑,“大家别紧张,只是小插曲而已。”他尽量放松语气,“不过刚才稍微打探了一下,这次我们竞标的项目,腾晟虽然是资方之一,但确实只是一个集团子公司而已。”
“什么意思?就是说腾晟背后真的还有大佬?”
“那腾晟确定是独立出资吗?不会忙了半天,我们连真正的甲方是谁都没清楚吧?”
“但是之前与我们对接的一直都是腾晟啊,不仅是我们设计院如此,其他几家公司也一直没有接触过其他资方。”
……
反馈消息一出,项目组众人更加心浮气躁,林简坐在办公桌边缘位置,并没有参与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只是眉心蹙得更深了一些。
“腾晟是独立出资方,这一点刚才已经确认过了,不过……”方景维也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可思议,但作为项目组负责人此时必须稳定军心,他沉吟一瞬,“刚才和发改住建两个部门的相关负责同志简单了解了一下,最后竞标结果如何,腾晟似乎并没有百分百的话语权,而是充分参考上层集团的意见。”
方景维此言一出,休息室内陷入了短暂而诡异的沉默中。
这样一来的话,问题确实变得比较棘手了。
“林简。”方景维深吸一口气,将视线转到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身上,“突发情况,别有压力。”
林简缓缓抬起眼睛看向他。
不愧是团队领导者,轻飘飘的一句话,看似是宽慰安抚,实则暗中将热山芋直接抛给了他,成功转移了项目组众人矛盾点。
而此时,成员们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对啊,这次主讲人是林简,若是竞标成功,那么功劳一定的集体的,但如果失败……是不是和主讲人年轻且经验尚浅,应对突发情况处变能力不足有关呢?
林简眸光很淡,却笔直地回视,半晌微微勾了一下嘴角:“既然如此,我申请最后调整一下设计方案。”
“什么?现在还要微调,我们哪有那个外太空时间?!”
“太大胆了,也太不妥当了,还是稳重图强吧!”
林简对于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只是平静地对方景维说:“只是个别细节的局部调整,时间上应该来得及。”
方景维显然也没有想到他此时会有如此大胆的提议,皱眉道:“理由?”
“因为最终决定权的转移。”林简不卑不亢,冷静道,“既然腾晟只是子公司,最后拍板点头的是上层集团,那么在设计方案中,有些细节的部分,我们做得太保守了。”
言下之意就是,应该用更宏观磅礴的理念,来挑战一下更高级别的眼光。
方景维快速思考了一下林简建议的可行性,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叹息道:“我只能向负责人为你申请半个小时的预留时间,绝不可能再多了,可以完成吗?”
说话间,林简已经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好硬盘,淡声笃定回答:“二十分钟就够。”
此时,工作人员终于通知,会场已经重新布置完成,可以请他们入场讲解了。
方景维对着众人打了个手势:“大家先跟我进场,我去找负责人说明一下情况。”
项目组离开后,原本嘈杂的休息室霎时变得安静下来。林简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电脑屏幕上,此时看上去已经完全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和干扰。
会场内,项目组成员在原本的区域坐好,目光巡视一周后,全部落在了会场中多出来的那两个人身上。
这两个人正坐在长桌的最中央位置,左边的那个人看上去像是工作秘书,正在低头整理腾晟负责人递交上来的项目材料,而后工整地递到了旁边人的手边。
而坐在最中心那个男人€€€€
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纪,周身气韵平和又从容,神色眸光温沉凝定,但也正是这一抹看上去漫不经心的疏懒气质,恰好隐匿了与生俱来的锋锐强势……这样的姿态神韵,应该就是腾晟上层集团的那位大老板了。
方景维深谙职场规矩,不会贸然直接与大BOSS面对面,在众人的注目下,他走到腾晟负责人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果不其然,腾晟的张总听完后,先是诧异一瞬,而后直接起身,走到那位大BOSS身边的位置上……俯身向大老板的秘书转达消息。
可能是他们之间的位置距离并不算远,所以即便隔着一个人,秘书和张总的对话不需要转述,直接被身边的大老板听到了。
“临时修改方案?”男人的声音偏低,温温沉沉却非常好听。
秘书听到他这样问,看了一眼张总,低声回答说:“是的,说是需要二十分钟时间,您看……”
坐在中心的男人沉吟片刻,很轻地扬了一下嘴角,像是饶有兴致地忽然笑道:“很冒险却也很勇敢的尝试……我去看看。”
实际上,在前来会场的途中,秘书手中就已经拿到了入围最终竞标资格的三家设计方案,在车上很详细地向他介绍过:“这三家设计公司,一家给出的方案无功无过,没有什么惊喜,另一家在原始理念和概念效果呈现上略逊一筹,但是报价非常有诚意,而另一家无论是整体风格还是最终效果,都十分亮眼,但……造价最高。”
当时他随意问了一句:“十分亮眼?是有多出众?”
秘书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委婉却明显地暗示道:“从腾晟上报的资料来看,据说他们的项目团队里,有一位设计师,是您的同门师弟。”
亮眼出众的设计效果、竟然还与他师出同门,这二者加起来,便成为了他决定亲自来竞标会旁听的主要原因。
而现在……讲解前临时修改方案这样大胆的举动,确实让他产生了想要认识一下这位“小师弟”的想法。
沈恪从座位上起身,朝众人摆了下手,示意无需跟随,径直向身后的休息室门口走去。
而此时,在距离方景维争取的时间极限,只剩下不到五分钟。
休息室中,林简最后快速检查了一遍PPT,保存最后成稿,而后快速起身,拔下硬盘,准备进入会场。
就在他疾步走到办公桌一侧时,休息室的门恰好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请问……”
林简停下脚步,闻声抬头,他看向面前的人,几秒钟后,只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嗡”的一声,倏然陷入空白。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就连呼吸都清浅得若有似无。
沈恪仍旧保持着那个屈指敲在门上的姿势,怔然望着几步之遥的林简。
初秋的阳光不冷不热,透过高楼玻璃窗飘洒下来,像是两人之间落下一层橘色的轻纱薄雾。
而他们就站在这团缥缈的迷雾之中,将近两千个分别的日日月月浮光掠影般在周身萦绕而过。
安静默契地窝在书房中看书、执笔相对于长案挥毫、跳伞机上最温柔的拒绝、机场相顾无言的分别……一切的一切遥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但随着此时此刻的这一面,这一眼,又全部被带回身边。
那阵于重洋国界外飘荡了五年多的雾霭散尽后,终于又见到了思念深处的那张面容。
荒途跋涉,去日苦多€€€€
这一瞬,风雨前尘客,朝暮故人归。
像一场大梦初醒,许久过后,林简用力攥了一下握着移动硬盘的手指,飞快地眨了一下发热的眼睛,忍着喉咙喑哑酸涩的胀痛,用很轻的声音说:
“……小叔叔。”
第五十一章
林简站在台上作方案讲述, 随着PPT一页页翻过,台下落座的行业大佬们眼中的欣赞之情愈发明显。
他做讲解的全过程中,整个会场非常安静, 而林简本身声线偏冷,但就是这样的冷色音质通过扬声设备回荡在安静的空间中时, 独有一番齿尖含刃般凝滞的好听。
他站在那里,视线随着方案页面的变换偶尔抛向会场中,淡然平静地在众人身上掠过, 唯有落在长桌正中央的那个人身上时, 会不自觉地微微一顿。
但从始终, 直到讲解结束,他都没有表现出半分情绪上的异样。
竞标汇报非常完美, 随后便是现场问答阶段, 林简作为主讲人需要独自完成竞标汇报, 但到了答疑时, 提问目标就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整个项目小组。
作为政府方, 台下的发改和园林管理两个部门的负责人分别进行了提问, 而看得出,方景维作为项目负责人, 给出的答案和解决思路同样深得对方满意。
最后到了资方代表这里, 腾晟的张总从工程预算角度提出了一点质疑, 毕竟这个方案已经可以称之为完美, 唯一值得商榷的部分,就是预算资金。
而项目组中负责工程造价部分的齐工对此也给出了比较合理的解释€€€€没办法, 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好看还不贵、便宜还实惠的园林设计,所有的美学呈现都是需要真金白银堆砌的, 所以预算这部分,可变几率近乎为零。
张总自己也明白,就凭这份概念方案和设计呈现,预算方面讨价还价的可能性基本不大,但毕竟沈恪坐在这里,他不敢托大,于是探身朝沈恪的方向,试探询问:“沈董?”
这是在问大老板还有没什么问题,沈恪微微抬眼,眸光很轻缓却直接地落到了台前的林简身上。
林简似有感知,回视过来,下一刻,又垂下眼睫。
“没什么问题。”沈恪声线平稳说,“下一组吧。”
其实他想问的很多,但与竞标方案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想知道能否在预计工期内提前完工,只想知道眼前的这个人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不想知道预算方面还有没有让价的比例,只想知道为什么他会成为自己的同门师弟。
不想知道设计者灵感主张与项目实体完成度能达到百分之多少,只想知道五年未见的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他们这一组的竞标汇报结束,林简随如释重负的项目小组走出会场。
沈恪看着那道依旧清瘦却笔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轻轻叹了一口气€€€€
分别已有五个春夏流转,尽管时光难溯心意难平,但不得不承认,当初那个被他哄着逗着养大的男孩,已经在彼此分离的岁月洪流中,在他看不见触不到的世界里,长成了青松冷竹一样的青年。
那是他错失的时间,是无论如何都横贯在生命中的,难以弥补的空白裂缝。
进了等待室,林简从饮水区拎过一瓶纯净水,拧开后喝下小半瓶,径直在沙发椅上坐下来。
项目组成员同样惊艳于他刚才在场上的表现,尤其是临时修改过后的方案,细节处更显磅礴大气,确实更优于先前那一版。而此时人力已尽,剩下的就全部交给运气和天意了,紧张的部分已经结束,同事们纷纷围过来,夸赞的、打趣的,等待室中氛围霎时轻松下来。
林简听着周围稍显纷杂的声响,脑子里却始终一片雾蒙蒙的空白,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与自己确认着€€€€
是沈恪,确实是沈恪。
他刚刚真的见到他了。
这么猝不及防,完全没有准备。
在分别将近两千个日日夜夜后,他居然真的又站在了他面前。